“诏吴兴沈氏沈黔即刻前往太极殿,接受八大中正考核,与众名士玄辨!”
几乎是这一道圣旨落音,顾钰的身子也陡地一僵,沈氏与陈妪亦是震惊面露惶惑之色,唯有两婢还懵懂不知所以,不明白这道圣旨为何要传到娘子的手中,直到顾钰换了一身男装出来,两婢才惊得瞪大眼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声,过了好半响,才讷讷道:“原来娘子带我们搬到这里是为了……”
“不错,我带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掩藏我沈氏黔郎的身份,好方便我行事,而你们便是除天子以及我阿娘、陈妪以外,唯二知道我身份的人。”
顾钰这般说完,诗琴与诗画立即脸露慎重之色,忙点头:“娘子放心,奴等一定会为娘子掩藏好身份,奴等便是死也绝不会出卖娘子。”
顾钰含笑道:“我知道你们,我信自己的眼光。”
两婢的眼眶瞬间又湿润,又是感动又是害怕道:“那天子为何要诏娘子去太极殿,刚才他们不是说,天子已经病重了吗?他诏见娘子……”
“不会有事,我去去就回!”顾钰截断道。
虽这么说,可顾钰心中也没有底,不知天子为何会让她前往太极殿再次接受八大中正考核,而且在她前世的记忆中,天子也并不是这个时候发病的,但昨夜的星象显示紫薇垣内帝王之星已经暗淡,渐有殒落之势,天子的这一场病竟是比前世早了大半年。
两婢还有些担忧,顾钰便吩咐了一句:“你们照顾好我阿娘,还有我祖父!”然后又向沈氏点了点头,“阿娘,相信我,不会有事。”
沈氏点了点头,又情不自禁的抱了一下顾钰,喃喃泣语道:“好孩子,辛苦你了,阿娘什么忙也帮不上……”
“没关系,不辛苦,玄辨乃我所长,无惧。”
说完这句话后,顾钰璨然一笑,在沈氏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宫车离去。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谢府之中,谢玄刚洗漱完穿好衣装,正要出门时便听得宫中传旨于“沈府”的消息,情急之下正要奔往台城,却被其三叔父谢安石拦住。
谢安石道:“天子并无恶意,不过是让她再次接受八大中正考核,这对她来说也是难得的一次被朝廷以及各大世家认可的机会,你怕什么?”
“三叔父,你就别再取笑阿遏了,现在只要是与顾十一娘或沈氏黔郎有关的事,他的耳朵都会竖起来比兔子还灵敏,性子也比兔子还急。”
见打趣自己的正是阿姐谢道韫,谢玄习以为常,也脸不红心不跳了,而是一本正经的回道:“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往台城看看,这么精彩的辨难,怎么能错过?阿姐,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谢道韫就有些生气了,现在谢玄已领了二品的免状,便是真正的士子了,再凭着他陈郡谢氏嫡子的身份,倒也真能往台城一行,但谢道韫就不同了,身为女子诸多束缚,这么精彩的辨难,她是没机会看到了!
可谁说她就真的没机会看到了,转眼,谢道韫便换了一身男装出来,一本正经的对谢玄说道:“还是跟以前一样,我乃你堂伯谢尚之子谢康,叫我一声阿兄,对了,这次中正考核,阿兄我现在是不是得了三品的免状,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士子了?”
谢玄顿时哑口无言。
……
在殿内侍的指引下,顾钰很快便到达了太极殿,太极殿乃是皇宫之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也是朝臣们的议事之所,此时的天子便坐在东堂,而朝中亦有数十名官员林立,这其中便有大司空庾冰,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侍中高菘,太傅褚季野,会稽王司马昱,以及掌管谱牒司的令史贾弼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名震江东的大名士,又是世家之中的领袖,可以说他们中只要一人出现在人前,都会令万人崇拜高呼敬仰。
天子竟然让她一介白衣来到太极殿接受这些人的问难挑战,这便比起上次在中正考核之上挑战那些后起之秀的世家之弟更难上十倍百倍。
若她通过了这些玄辨高士的问难,名声高涨为世人皆知那是毋庸置疑,可若是输了,那以前积累的名望必然也会大打折扣。
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是希望她输还是赢?
当顾钰抬起头来看向天子时,天子那略显乌青的眼便似光芒大盛一般炯炯有神的看向了顾钰,顾钰不觉心中咯噔一跳,饶是天子再怎么强撑,这神情都颇有些回光返照之感。
“沈氏黔郎,上前来,向各位诸君见礼!”天子忽然命令道。
顾钰道了声,立即上前,朝着朝中各位官员拜了一拜。
这时,天子又道:“孤请来的这些大臣都是儒玄精通的大名士,上次的中正考核,孤看过你的字,原想定你为二品,可有人不服,所以,孤今日叫你来,便是让大家亲眼见见你的才辨,你若是通过了这几位大名士的考核,孤立即封你为太子中庶子,辅佐东宫!”
但你若是通不过,那你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进朝堂,你可愿意接受这次考核?”
天子说完,顾钰又霍地一下抬头,迎上了天子略显锋锐的目光,这一刻,她便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天子眼中所藏的无奈和希翼,考核有升便有黜,而天子所许下的这个条件便是断她的后路,她只能赢,否则从前为吴兴沈氏所做的一切皆是白废。
顿了片刻后,顾钰亦重重的道了一声:“是,吴兴沈氏沈黔,愿接受考核!”
得到这个答案后,天子唇角微微弯了弯,然后伸手指向一旁的尚书左仆射王彪之,道:“便由王仆射开始吧!诸位皆可向沈氏黔郎问难,一个时辰之内,你们若是辨不过他,孤便定他赢,反之便是他输,诸卿可有异议?”
“无异议!”
“无异议!”
“善!那就开始吧!”
“敢问沈氏黔郎,师承何人?”王彪之首先问。
顾钰便从容答道:“回王仆射,小子自小喜读书,孔孟庄老皆乃吾之师。”
嗤——
这小子还真是狂妄,“孔孟庄老皆乃吾之师”那岂不是无师自通吗?
站在后殿一处观看的琅琊王不禁嘴角微翘,便连天子的唇角边也溢出笑意来。
“那好,你既言孔孟庄老皆为你之师,那我们就今日就以诸子百家来辨,百家之言,你精通何?”
顾钰亦是毫不谦虚的道了一句:“皆通。”
王彪之一时愣住,竟略有些怒愤生气,所谓的后生可畏,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狂妄到这种境界的还是头一次见。
“好,你在中正考核之上与诸位郎君的辨难,吾已听闻,诗经,论语,庄子,老子,便不再说了,那我便以周易来出题,“象曰:天行健”,《正义》有曰“或有实象,或有假象,请试论之!”
顾钰便道:“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故谓之象。《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当谢玄与谢道韫来到太极殿外时,就见一身男装打扮的顾钰从容行步于殿中,那清润动听的声音便从大殿中传来,竟是绕梁不断,回旋不绝。
谢道韫不禁感慨道:“《尚书·益稷》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今日方知什么是妙语连珠,什么是正始之音。听她辩论,实在是比听琴曲还动听啊!”
感慨完后,但见一旁的谢玄早已是魂不守舍,望着那殿中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了。
而顾钰在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似也感觉到了谢玄投来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韩非所为叹秦女之媵、楚珠之椟……”
……
转眼,一个时辰便已过去,而太极殿上竟已是鸦雀无声,仿佛只有顾钰的声音还在大殿中回响,每个人都似感慨万千,既叹服又不可思议的垂下头来。
“如此才辨,别说是王弼夏候玄在世了,便是竹林七贤复生,也未必能及,敢言先贤不敢言,谁还能辨得过他?”
“是啊!真没想到,此等辨才竟会出现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身上,此为天人乎?”
“这以后谁敢与之辩难?”
看到大殿之中众臣脸上的羞愧难言之色,天子终于忍不住哈哈一声大笑,打断了殿中的嗡嗡低语,说道:“如此,诸卿可还有不服他的,孤所定下的这二品免状,可为过乎?”
谱牒司令史贾弼之立即答道:“不为过,以沈氏黔郎之辨才,便是一品也不为过,只是若算上家世簿阀,就只能降为三品了。”
天子便立时站起身来,道:“家世簿阀?吴兴沈氏已重归二等士族,孤觉得这不是问题,且欲使国朝安稳,就应该宗儒轻玄,玄风固然能使人清醒,但国无礼法,则上层荒淫,民生疾苦,而使内忧外患,天下不平,
经此考核,沈氏黔郎足可为二品,孤亦君无戏言,立即封沈氏黔郎为太子中庶子,辅佐东宫,参政朝事!”
辅佐东宫,参政朝事!
天子最后一句话仿若惊雷一般响彻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众大臣神色惊变,却也无一人再敢站出来反对。
太子中庶子为五品官,而很多即便是门阀士族的子弟也要从七品参军或县令做起,可见天子对这位沈氏黔郎之重视。
这时,天子又向顾钰伸手,含笑道:“来!上殿来,孤有话跟你说!”
众人的视线又齐刷刷的聚集在了顾钰身上,便连站在殿外的谢玄也有些紧张起来,天子不惜拖着重病的身体也要用这次殿前考核的形式来给阿钰加官进爵,他到底想利用阿钰做什么?
然而,就在顾钰慢慢的拾阶走到殿上,慢慢走到天子的面前时,天子的手便向她伸了过来,但还未伸到她的肩膀上时,竟是突地一下栽倒了下去。
“陛下!”
“陛下!”
众人色变,殿中瞬时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