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是沿着一条稀稀落落洒落的血迹追上去的,不多时,她便沿着那血迹追到了一座佛寺前面。
此佛寺名为隐香寺,规模虽不大,但也有进深五间,檐高三丈,廊下石柱光滑可鉴,寺前立有僧侣,檀香盈绕,显得这佛寺更加庄严。
据说这佛寺乃是先帝曾一次秋游至此而命人修建,魏晋以来,佛、玄、道、儒并行,各有评击,又各有交融,先帝虽也是信奉天师道之人,却又在晚年之际在此修建佛寺来宣扬佛法,以示佛心。
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日,来此寺庙中浴佛供僧的香客自是不少,不过,今日寺庙门前来往之人却并不多,毕竟春禊之日,大多数善男信女皆喜踏青春游以结良缘,何况今日的玉泉山上还举办着曲水流觞之清谈盛宴。
那些健康来的士子们此刻必然已到了玉泉山顶,而王逸少举办的清谈雅集此时也应该开始了吧?
心中这般思量着,顾钰又有些犹豫,这次的清谈雅集是她借此扬名的一个机会,她是绝不能错过的!
然而……
正在心念电转间,耳畔便闻得一声极为清妙婉转的女声传来:“郎君,你看这梨花开得真美,过了这片梨林,前面便是隐香寺了!”
顾钰寻声望去,就见一头戴帏帽的白衣男子从一片梨花林中渐渐现出身来,梨花如雪,将那道身影映衬得更为皎然生辉,炫亮夺目。
而几乎是这道身影跃入眼帘之时,顾钰的心口便猛然一缩,手也慢慢的攥紧起来。
哪怕这个人头戴帏帽,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她都绝不可能会认错,这个男人在上一世几乎毁掉了她的一生,那种加诸于她身心上的痛苦也几令她深入骨髓。
如果是从前,她或许还会去问为什么,但现在,她只想用自己的双手提前结束这一切。
现在的桓澈也不过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未扬名,但凡是见过他的人必会为他的容貌所心折,也可以说,即便他不展露才华,而只在人前露出他的脸,他也一定会被世人所记住,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时代对行止容貌的看重,而更是因为他本身所独俱有的气质和魅力。
想来顾钰也有些自嘲,前世的她少年心性,又哪里知道有如此绝美风华的男人会藏着一颗狠绝至极的心。
这般想着,顾钰凝了凝眸,又转身飞奔离去,此时此刻,她必须在他去往玉泉山顶的路上设下埋伏,以此来行截杀,否则待他名声大嗓之后,她便更加没有机会再下手!
这边白衣少年来到寺庙前,两名僧侣便立刻上前相迎。
“施主——”两名僧侣双手合十含笑施礼。
白衣少年也回了一礼。
“施主可是来还愿的?”其中一名僧侣问道。
白衣少年并没有答,他身后一位美貌的侍婢便接道:“我家郎君想见见你们主持,听说法寒大师极能善辨,能窥命运之理,我家郎君想与法寒大师辨一辨理!”
侍婢的话音才落,就听得白衣男子一声:“佛门净地,不得无礼!”
初闻其声,两名僧侣不禁心中腾地一亮,实是想不到一位少年的声音会如此悦耳动听。
时下人好清谈,以玄学论佛经也是常有之事,很多世族子弟也会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与人辨难来增涨自己的声望名气,而隐香寺里的法寒大师又是世上少有的佛、儒、玄博通之人,来此与他切磋的世家子弟确实也不在少数。
虽说来佛寺与人辩难显得有些失礼,可两名僧侣见这少年虽戴帏帽却极为谦逊礼敬,便也没有动怒生气,而是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这少年走了进去。
“郎君,清谈宴会就要开始了,您为何一定要先来这佛寺看看呢?”婢女不禁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没有答,而是微停了一下脚步,那婢女也赶紧闭上了嘴。
来到佛堂之前,白衣少年先是上了一柱香,然后就着一蒲团跪了下来,在他跪下之后,很快便有一名年长的僧侣走到了他的面前,也就着蒲团坐在了他的对面。
“便是施主,想与贫僧辨难?”那老僧问道。
白衣少年微微抬头,那老僧顿觉眼前好似七彩天光乍现,虽然隔了一层帏纱,可那帏纱之下若隐若现的容貌却是如此的摄人心魄,令人不难不镇定失神。
“非也,俗尘中人,有一事困扰,想请大师解惑。”少年答道。
“敢问施主,何事困扰?”那老僧再问。
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又答:“心有极苦,而不可解脱,敢问大师,何以解忧?”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何能做到心不动?”少年又问。
那僧侣便是一叹:“施主可是心中存有执念而未放下?无欲无念便可心不动,有欲有念不如任之,放之……正如施主所说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少年再次沉思了片刻,又喃喃道:“心有执念,而未放下?”
那我心中的执念是什么?
少年闭了闭眼,脑海里似有一张明艳的脸闪过,少女梨花带雨,一双明澈又狡黠的眼中满是哀求。
“桓郎,不要将我送出去好不好,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更努力的,我会做到更好,最好,我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可转眼,那张脸又变得格外冷静,穿上华纱的她笑容直是明艳致极,可目光中却满是讥诮与绝决。
“好,此一别,便是永不相见,君之恩,妾已报?那么至此以后,妾与郎君,两不相欠!”
最后的画面一闪,便是那凤冠华服高坐于玉座上的女子,虽然姿势端坐,面色如常,但他却再也叫不醒她!
桓澈,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她是谁?
少年的心口再次一痛,忍不住伸手抚额,她身边的婢女觉察到了异样,忙问道:“郎君,你怎么了?”
少年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他忽地起身,向面前的僧侣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大师解惑,告辞!”
那老僧也起身,含笑还礼,道了声:“施主慢走!”
少年转身,便欲离去,临行之时,又叫身边的婢女布施了一万钱,留下满堂的小僧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谓。
“师傅,您刚才好像也没跟他说什么吧?那施主……”有小僧不免好奇的问道。
那老僧却是一脸的倾羡之色,竟是感慨道:“这位施主本就是心如明镜之人,根本无须师傅为其解惑,不过,没想到老朽槁木形骸,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今日竟然能亲见雏凤!”
“师傅,您在说什么?这位施主他……很厉害吗?”小僧又道。
老僧想到了刚才与那少年面对面论道时,那无意中的惊鸿一瞥,又暗自叹了一句:“倒不是说有多厉害,但也许千百年也只能出这么一个……”
……
少年自佛寺中走出来后,便径直朝山顶上走了去,山路崎岖,一路上都是藤蔓缠绕,翠竹丰盖,少年在山路上走了一会儿后,便忽地停下了脚步,问道:“刚才在佛寺的时候,你可有闻到一缕血腥味?”
他身边的婢女便是一愣:“奴……没有,难道郎君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少年便是一笑:“除了一股血腥味外,还有一缕极锋利的杀气,虽然这杀气不过持续了一息的时间,而且来无影,去无踪,但我依然能感觉得到。”
婢女的神情就是一骇:“难道那佛寺之中还藏了杀手?郎君,会是公主派来的杀手吗?”
婢女所说的公主便是大司马桓温之妻南康公主,也是他桓澈的嫡母,桓温虽好色专权,却到底还是有些惧怕这位性情爽迈傲烈的嫡妻南康公主。
而桓澈的生母李氏虽有着绝世美貌,却只是一个亡了国的公主,桓温灭掉成汉,夺了成汉公主李氏为姬妾,他便是李氏所生。
虽贵为桓氏之子,却一直背负着生母的耻辱,而且在桓氏一族中,他桓澈是桓温唯一的庶子,也是桓温最宠爱的儿子,当然,当这种宠爱有威胁到嫡子的地位时,自然便会有同族的兄弟对他拔刃相向。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少年微微笑了笑,又道,“是有人暴露了我们的行踪,将敌人给引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一道身着胡服的纤细身影自树上腾跃而下,落到了他的面前,捂着一肩头道:“郎君,对不起,事败了!”
少年看着她,沉吟许久,忽问了一句:“你受了伤?”
女子便抬起了头,脸色有些白,点了点头:“是,本来奴布置的陷阱万无一失,而且奴收买的那位内侍也支开了所有琅琊王的护卫,可是没有想到事发之时,竟然遇到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救了琅琊王,并打伤了奴!”
“我刚才说,你受了伤,不是问你原因,而是说,你将敌人给引来了!”少年又道。
少年话音一落,女子的神色便是大骇,而几乎就是这话落的一瞬间,山上竟然有一些石子翻滚而下,与此同时,竹林之中还有箭失射来!
女子惊骇之下,便纵身跃到了少年面前,竟是用自己的身躯为少年挡住了所有的箭失。
藏在林中的顾钰一见之下也十分的骇然,就见那胡姬躺在地上,虽奄奄一息,目光却一直望着那头戴帏帽的少年,竟是以肯求的语气道:“皇,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皇?
听到这样的称呼,顾钰的心中又是一凝,她从不曾记得桓澈有这样的一个别号?这一个“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这胡姬与桓澈之间还有什么样的密秘关系?
不过,想归想,这胡姬到底已经死了,而且是拿自己的命换了桓澈一命。
这样看来,顾钰心中难免会有些戚戚然,这就是桓澈,前世的他便是这般用他的那张脸迷惑了多少女孩子为其丧命。
就连她也不例外的痴傻毁一辈子,想来真真是可笑啊!
想着,顾钰便握紧了手中的一根削竹,再次向桓澈刺了过去,却在这时,又有数名女子从密林之中现出身来,而其中一名女子再次用身体为他挡住了顾钰射过来的竹失。
顾钰心下大惊,手中所准备的利器几乎也已用尽,没想到便是这一次的清谈宴会,他也会带了这么多的隐卫,不过,至少也可以肯定了她心中所猜测的一件事情。
如此一想,顾钰便干脆放弃这次刺杀,向林中逃离而去。
而与此同时,桓澈也抬起头来,望着密林深处,冷冷的吐出了一句话:“抓住她,我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