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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侯已年近四十, 却由于武功高强,保养得宜,看上去只三十出头。他体态消瘦,气质高华,身上浸染着一股文人雅士的风流韵致, 全无武将的粗俗。

但是, 当他挑起眉毛,眸光泛冷时, 一股无人敢违抗的气势便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令人头皮发麻。秦二娘吓得浑身发抖, 连忙去拉扯林淡的衣袖,悄声道:“老板, 您可千万别跟他犟, 他是威远侯,杀人如麻!”

林淡自然知道这人是威远侯,却只是微微抬起下颌与对方对视,嘴角的浅笑丝毫不变。

汤九迈步上前, 挡在了两人中间, 冲威远侯拱手道:“侯爷, 店里确实没有千日酒。”

“汤世子, 你从北边回来了?”威远侯随意瞥他一眼, 温和的嗓音中暗藏一丝强硬, “胡峰跟我那酒是她自己酿的, 没有, 本侯可以等,有却不肯卖,这是什么道理?”

“汤世子?”林淡丝毫也不搭理威远侯的诘问,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汤九,脸上满是恍然:“你是侯爷?”姓汤,排行第九,她早该想到这人就是永定侯府的世子汤常也不知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从一位色若春花的美少年,长成现在这副五大三粗的模样,五官还是俊美,却带上了极强烈的阳刚气,眉峰处的一缕刀疤更为他平添一股暴戾,贴身的劲装压根裹不住他虬结有力的肌肉,与当年的翩翩少年郎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莫感情淡漠的林淡,就算是对侯爷爱得深沉的原主来了,恐怕也认不出对方。

汤九身体一僵,连忙解释:“林淡你听我,我原本早就打算告诉你……”

未等他把话完,林淡却先笑了,不是故作大度的假笑,也不是被欺骗的苦笑,而是真切的、见到故饶喜悦:“侯爷,多年不见您别来无恙,老侯爷身体可还好?”

汤九忽然就哑了,讷讷道:“好,我们都很好。”林淡并未恼怒,他应该松一口气的,却为何心中满是失望?

“本侯可不是来听你们叙旧的。林掌柜,这千日酒你是卖还是不卖?”威远侯温和的嗓音已完全被冷沉取代。他的几名侍卫齐齐把手按在刀柄上,仿佛下一瞬便会暴起。

一行人堵着门口,店里的食客想跑不敢跑,想留不敢留,一个二个吓得面无人色。

林淡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拱手道:“侯爷莫恼,您可曾听过蓬芽?”

“《尸子》曰:赤县州者,是为昆仑之墟,其卤而浮为蓬芽,上生红草,食其一实,醉三年。”威远侯表情有些惊异。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则传而已。

“千日酒可令人畅饮一次,酣醉三年,用什么东西酿造的酒,后劲会如此大?我循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最终找到了蓬芽,便也还原了数百年前的酒方。但侯爷可曾知道,这蓬芽一年浮一次,一次结百果,千果才能酿一坛酒。我耗费三年也才得了一坛,却已经被土匪糟蹋干净,又上哪里去为您再酿一坛。方才所言只是其一,还有其二。侯爷此次回京是养病来的,可您知道您得的是什么病吗?我观侯爷面赤唇白,双目泛红,易燥易怒,应是肝脏有损的表现,而酒乃穿肠毒.药,热性独冠群物,对肝脏损害尤其大。我若是再把一坛如此烈的酒卖给您,您病情加重了算谁的?”

林淡徐徐道:“为了侯爷身体着想,这坛酒我不能卖,望您海涵。”

嘿!来去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威远侯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冷硬的表情竟有些松动。随他一同前来的侍卫头领连忙跑上前低语:“侯爷,太医千交代,万嘱咐,让您切莫酗酒,您就听他老人家一言吧。这千日酒对身体损伤太大,咱们不买了行吗?”

之前还气势汹汹,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砸店的侍卫们,这会儿全都缓和了神色。这酒不卖就对了,他们还想等侯爷康复了,尽早跟随他回东南驻地呢。

“酒不买也行,”威远侯知道属下是为自己好,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终究不是那么太爽快,不由冷笑道:“本侯便在这里吃顿饭。方才听你的店二你什么菜都会做,包客人满意?那好,我便点一桌用酒做的菜,你可会?你要是做的不好,没让本侯满意,本侯就把这家店给砸了。”

到这里,看似风流倜傥的威远侯终于露出一些武将特有的粗犷与霸道。

满不满意还不是凭你一张嘴?汤九眉头一皱就要站出来理论。别人怕威远侯,他却是不怕的。

林淡拉住他,颔首道:“自然会。”

“丫头见识少却狂得很,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你也不听听我的要求。”威远侯继续道,“别以为倒那么一杯半杯料酒下去,让食材染一股酒味,就算是用酒做的菜。本侯的意思是,用酒本身做一道菜,吃一口便满满都是酒液,却不伤肝脏,你能吗?”

这要求甫一提出来,满场食客就都哗然了。酒用在厨艺方面只能起到调味的作用,从来没听过还能做菜。那可是酒啊,相当于一捧水,放在锅里顶多烫一烫再装壶,从没听过有哪个厨子能把它做成一道菜。旁的不,只你怎么把酸甜苦辣咸这些味道调入酒水里,让它既入得了口、饱得了腹,又满足得了食欲,这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威远侯这是摆明了来砸场子啊!

汤九怒目而视,一字一句道:“侯爷,您强人所难了。您若是闲得慌,不如回家多喝几服中药,养养身子。”

“兔崽子,本侯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威远侯冷笑连连。

林淡却慢条斯理地扎好头巾,徐徐道:“用酒做菜?可以,侯爷您稍等片刻。”话落让紧张不安的竹把自己珍藏的一个坛子抱出来。

看见那泥封完好的坛子,威远侯便得意地笑起来:“还没有酒,这不就抱出来了吗?告诉你,若是你送给本侯的这坛酒不如千日酒,本侯照样砸你的店,求饶也没用。”他满以为林淡不可能拿酒做菜,所以先行屈服了。

然而林淡却只是浅浅一笑,拍开坛口的泥封后用漏勺心翼翼地捞出一样东西。众人定睛一看,不由惊诧。只见这东西半臂长,长条形,通体晶莹翠绿,像玉石,放在砧板上却弹怜,十分绵软娇嫩,又像某种食材,不但卖相好看,连香气也十分浓郁,甫一展露便把那奇香卤汁的味道盖了过去,非常霸道。

哪怕阅酒无数的威远侯,一时间也不出这东西的来历,不由追问,“这是什么东西?”他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又吸了吸鼻子。香,这东西真他娘的香,比起千日酒也不差什么。

“这种酒的酿造方法是我在杨林县那边学来的,用党参、大枣、陈皮、丁香等数十种药材发酵而成,酒液浓香醇厚,又兼具养身之效,哪怕是不掺水的干酢,喝上百坛也不会醉,与那千日酒的酒性正相反。这酒名为杨林肥,为何加一个肥字?只因酒水里还有一味料,那就是肥肉。”

用肥肉酿酒,这可真是听都没听过!在场众人不禁哗然,但看见摆放在砧板上的翠绿物体,又不得不信。

威远侯眼睛都瞪圆了,满心的不爽利已完全被好奇取代。他爱酒,自然也爱听酿酒的故事,尤其林淡仿佛对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酒知之甚详,便更让他感兴趣。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看错了这位姑娘,人家哪里是见识少所以狂傲,人家是见得太多了,心里有底。

林淡把晶莹剔透,翠绿可爱的肉条切成薄薄的肉片,徐徐道:“这坛酒刚封存三月,尚未酿好,但这肉却已吸饱了酒液,变得晶莹剔透,形似冰玉。你们莫要觉得奇怪,实则百越地区也有一种类似的酿酒方法叫做玉冰烧,便是得名于此。”

她把切好的肉放进盆里,浇上两勺奇香卤汁,用手微微抓一抓腌制,完了把未曾发酵却已经泡了一的醪糟取出来,打成糯米碎,拌入生抽、胡椒粉、五香粉等调料,放着备用。

一切准备就绪,她把腌好的冰玉肉片倒入糯米碎中搅拌均匀,再入蒸笼蒸三刻钟,完了装盘,最后从从容容地洒上少许姜末与葱花,这就成菜了,又让竹把自己的泡菜坛子取出来,从里面夹了一些豆芽菜,一根一根散放在碟子里,滴上一滴香油做点缀。

“侯爷您请用。”林淡轻轻把菜放在桌上。咚咚两声闷响传来,威远侯这才回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透着讶然。

林淡柔声解释,“这盘菜叫酒酿粉蒸肉,虽是酒料做成,却不伤肝脏,反倒健脾润肺、增强心肌,十分养生。这盘菜叫廖糟绿豆芽,养肝安神、清胆通脉,可解酒毒。您先尝尝看,若是不符合您的要求,这家店您砸了便砸了,我别无二话。”

因伤了肝脏已许久没有食欲的威远侯,不自觉就拿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