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定要保密,封锁消息,不得让麾下士卒知晓!”
一月底,界休(山西介休县)赵军大营,李左车如此吩咐亲信的两位司马,待其退下后,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陈胜,真是该死!”
他收拢河东魏国败兵,好歹在太原稳住了局势,与韩信形成对峙,但在这存亡旦夕的关键时刻,作为太原后方的恒山郡居然掉链子了。
李左车刚刚接到消息,恒山尉陈胜忽然发动兵变,控制了郡治东垣在内的大多数县邑,郡守陈馀逃到苦陉,发动当地妻家大族以私兵御之……
这对本就大敌临门的赵国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恒山郡便是后世河北石家庄一带,此郡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西顾则太原动摇,北出则范阳震慑。地控燕蓟,路通河洛,更有井陉之险,是太原通往太行以东最便利,也是唯一直接的通道,若叫麾下兵卒知晓,定会导致军心动摇。
但他们能瞒多久?数日?半月?一旦韩信的游骑间谍侦查到这个消息,局势势必发生变化。
赵国坐拥六郡,可征兵近十万,而一半就在李左车手中,他传承了家族的兵书,知道太原郡倒是好守,敌人想攻,无非通过三条路:
一是从上郡渡河,近来大量秦军游骑就是从那边零星潜入的,但大队人马的话,必经渡口,所以李左车在离石要塞(山西离石县)放了一万人。
第二条路,则是界休以南的冠爵津,又名雀鼠谷(灵石峡),意为峡谷窄得连雀鼠都很难通过。李左车曾翻到祖父李牧描述这里:“东西两山对峙,南北一水中流,数十里间,道险隘水,左右悉结,偏梁阁道,累石就路,萦带岩侧,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临绝涧,盖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险也。”
东西两山是指霍太山与吕梁山,南北一水则是汾河,形成崎岖陡仄、辗转盘回、山崖壁立、流水湍急的形势,实乃南北天险也。
于是李左车亲将三万人守于界休,堵住隘口,韩信欲取太原,敢从鼠雀谷北上的话,那拉得长长的队伍一露头,就会遭到赵军的迎头痛击!
还有第三条路:从上党郡经屯留、铜鞮至祁再到魏榆,达晋阳城,但秦军若想走此路,前提是消灭上党的赵、魏联军四万人,攻占此郡。但那儿地势不比一马平川的河东,易守难攻,魏相张耳已号召上党人死战,邯郸、巨鹿之兵泽一股脑通过太行陉、白陉至上党,在当地设防。
对韩信究竟会打哪里,赵军将尉有争议,有人觉得韩信颇有三管齐下的打算,一军在上郡持续渡河骚扰,一军驻霍邑,对鼠雀谷虎视眈眈,一军则在攻打上党,想突破那儿。
“韩信此子,好用疑兵障眼之术。”
这是李左车对韩信的评价,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强渡河东两场战争看,声东击西是其长项,开战前耍一套令人目眩的动作,让你分兵防备,而真正的杀招,则隐藏在其中。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这是他祖父打赢宜安之战,斩不可一世的秦将桓齮的获胜窍门。
“恒山之变是瞒不住的,与其待敌察觉后制我,不如以此诱敌。”
良久后,李左车做出了决断,这是迫不得已,本来他们是可以打持久战的,但恒山郡的变故,却打破了平衡,赵军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太行东西形势都将崩溃。
“令离石守军向晋阳撤退,界休大军也做出向北移营之势!”
他要主动给韩信创造战机,一个轻松攻占鼠雀谷,夺取太原的香饵……
……
二月初时,太原赵军的撤离确实引起了秦军的注意,驻扎在霍邑(山西霍县)的秦军显着增多,最初是小股部队出谷试探,确认赵军已离开界休后,才是大军拔营,徐徐穿越狭长的谷道,前锋秦军抵达峡谷北口,安营扎寨,保卫后续部队的到来。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军却忽然杀了个回马枪!
以寡敌众夏,秦军前锋未能抵挡,一触即溃,向谷中撤退而去,而赵军则紧追不止,追击秦军进入雀鼠谷,他们一日8战,皆破之,俘斩虽不多,但却大涨士气,前锋越打越顺手,继续向南追去。
赵人皆喜,唯独李左车却觉得不对劲,太顺利了,秦军这退得飞快,倒像是诈败。
果不其然,赵军前锋刚追到谷外,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原来秦军利用谷口遮蔽,只派了前锋入谷,大队人马依然等在南口,以逸待劳。
这下轮到赵军节节败退了,他们仓皇而退,秦军的步卒则在后方步步紧逼!
赵军已深入谷口太多,前后十余里相继,若发生溃败,后果不堪设想,这场硬仗,他们必须赢下来。
“能胜!”
李左车为属下们打气:“数十年前,五国皆畏秦如虎,屡战屡败,唯赵与秦阵战,互有胜负!”
“邯郸之围,绝境逢生,吾大父李牧的宜安之战、番吾之战,都曾大挫秦军,还有赵奢将军的阏与之战……”
连廉颇都觉得不可救的仗,赵奢却依然觉得有希望,最终力败强敌,震惊天下。
秦灭六国,韩魏齐燕都是如秋风扫落叶,没经历什么困难,唯独赵楚,一北一南,给秦军制造了大麻烦。
而赵人比楚人更憋屈,更不服,不只是长平四十万人的血海深仇,让几乎每个赵人都同秦有家仇,更因赵国并非亡于战败,而是在赢得战役后,被身后朝堂的刀子暗算了!
而今日,不服输的赵人,在李左车指挥下,喊出了和阏与之战一样的口号:
“狭路相逢。”
“勇者胜!”
赵人呼喊着,持戈反击,形势没有简单地倒向他们,双方战成了势均力敌,至夜方休。
之后几天里,秦军好似吃秤砣铁了心,不断试图北越鼠雀谷,而李左车则带着主力与其周旋,寸步不让,峡谷中每日都有交锋出现,但都是小规模的,双方都吃过亏,都不敢贸然进攻。
直到二月中旬时,李左车仔细琢磨,才察觉出不对。
“中计了!”
“对面的主将,绝不是韩信。”
“与吾等相持良久的,亦不是秦军主力!”
……
靠着山谷遮蔽,双方都不能知对方兵容全貌,但秦军靠着从离石渡过去的游骑侦查,至少知道赵军主力是在此的,但秦军……
鼠雀谷南口,都尉吴广倒是很高兴:“韩侯真妙计也,要是李左车知道,与他四万赵军隔着鼠雀谷打得难解难分的,居然只有董君与我带着的两万人,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人数虽少,但他们一点不怕,鼠雀谷对南北双方来说都是天险,不管哪一方,即便有兵力优势,但要强行穿过峡谷,第一时间投入的兵力都必然少于对方,即便拼命向前推进,这数十里峡谷,就足够双方打上半个月了,而那,更是秦军希望看到的……
更何况,身后就是河东源源不断的支援,已经在离石站稳脚跟的灌婴部,也与他们互为犄角。
董翳则觉得有些憋屈:“西河军可不想打这种仗。”
他们屠了两万魏卒,仍意犹未尽,但说来可能不信,尽管赵人与秦人确实有血海深仇,但在李左车约束下,赵军占领的西河城池,虽有抢掠杀人等暴行,反而未遭大规模屠戮。
吴广少不得宽慰董翳:“待李左车察觉,韩侯已将大军击破上党赵魏联军,走屯留、铜鞮绕到他背后,全歼赵军主力了!”
再之后,便能与恒山郡的故友陈胜取得联络……
原来,韩信在得知太原赵军“撤退”时,已看穿这是诡计。
但既然李左车出于恒山之变,急于决战,那韩信便将计就计,用偏师在鼠雀谷拖住太原赵军,他则速攻上党,取得胜利后北上,与董翳、吴广部对李左车形成包抄,一战定太行以西。
这就是韩信的目标,也是黑夫给他配备的“北战区参谋部”的众策之见。
但这种“一战定乾坤”的乐观态度,三天后便宣告破灭。
秦军从谷中发动的骚扰依然频繁,但赵军最初还反击剧烈,但越往后,就越是无力,直到二月中旬,秦军前锋都快走到谷口了,依然没遇到一个赵卒,昔日在谷中的壁垒也空空如也。
当他们抵达峡谷北口时,才遇上了灌婴部的游骑,告知了侦查到的最新结果。
“李左车,退兵了!”
……
“醒悟得还不晚,但纵李左车退兵,也只能保全他自己,保不住上党了。”
二月下旬,得知李左车从鼠雀谷全身而退的消息时,韩信正站在上党郡一座关隘之上,这儿是长治盆地的入口,也是支援上党的赵军偏师守备之处,如今已被他占领。
而关隘下的狭长河谷,以及谷中那两道古旧的壁垒,则成了关押俘虏的囚笼。
这是一场漂亮的围歼战,足以被载入史册。
四万赵人、魏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被韩信得到黑夫数次增员后,多达六万的秦军看着,他们抬着头,不甘而又惊惧地等候胜利者发落……
韩信也知道,他们为何恐惧。
这河谷中,散落着数不清的箭簇和断戟,当地人捡了几十年都捡不完,而若是扛着锄头往下刨上几尺,或能挖出累累白骨来!
韩信知道,这是一位兵家前辈,五十多年前打的结,名为“长平”的死结!
秦与赵的国运,在此彻底分岔!
真如同宿命一般,韩信不由嗟叹道:
“武安君当年面对比这多上十倍的赵国降兵,他在想什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