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东海郡郯县,电闪雷鸣之际,昏暗废弃的郯子庙内,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庙内除了郯子肃然作揖状的神像外,又多了两个影子。
他们在这里碰头相会已经不止一次了,就着外面闪电划过夜空的亮光,很快认出了对方。
“钟离屯长,你可听说了,暴君死矣!”
年轻一点的人,头扎发髻,身上背着把长剑,大概是个轻侠,他用明显的鲁地口音如是说,声音兴奋得沙哑。
“当真?秦始皇当真死了?”
另外一人的声音则低沉稳重很多,他说的是东海郡朐县话,披散着头发,在秦朝,会留这样发式的人,地位都不高,或是庸保,或是雇农,看他身形不高,也没带有尺寸兵器,但却随时能够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千真万确!”
鲁地轻侠激动不已:”听说是在此处以北百余里的莒南发生的事,皇帝的车驾遭到袭击,他命丧当场!”
“难怪今日东海郡忽然戒严,路上巡视的兵卒多了数倍,我差点就过不来。”
被称为“钟离屯长”的中年汉子沉『吟』了起来,随即又问道:
“田仲。你是从何处打听到的消息?”
田仲应道:“一起的轻侠伙伴说的,他们……在琅琊那边有门路。”
虽然秦朝禁绝游侠儿,但只在关中、南郡,还有黑夫当家的胶东行得通,其余地方,屡禁不绝,白天装成顺民,晚上聚众闹事的人不乏少数,当地秦吏兵卒稀少,本土的官吏又对这些子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轻侠依然有存活的空间。
像田仲,就常在琅琊、薛郡、东海的三不管地带来回跑,对三郡消息十分熟络。
田仲开始绘声绘『色』说起他打听到的事情,据说皇帝车驾虽然保护严密,但耐不住刺杀的豪侠有万人之勇,于茂林高处飞起一椎,暴君赵政就连人带车被击成粉末……
事实当然不可能这么夸张,而且外面也没有任何皇帝已死的消息,官府对此三缄其口,只管戒严抓人。
但“钟离屯长”却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末了才冷静地说道: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恐怕秦吏很快就要大索郡县,寻找刺客了,你我这些天勿要见面,平日活动小心些,别让狗秦吏们捉住把柄,还没来得及做大事,便丧命于皂臣之手。”
“明白了!”
田仲搓着手,追问道:“钟离屯长,若此事是真的,吾等要怎么做?”
“怎么做?”
那钟离屯长嘿嘿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木质的郯子像后面,『摸』索一番后,居然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剑,看那式样,显然是楚剑!
在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的浪『潮』中,民间的楚剑被收缴一空,很少能看到人敢佩戴了。
这时候,外面又闪过一道霹雳,光亮乍现,将他的双目照得炯炯有神!
双目之下,则是森白的牙齿:“如若是真的,秦始皇死了,那便是六国难得的机会!钟离眛这把封藏已久的剑,便又能派上用场了!我国破家亡,沦为氓隶八年的仇怨,也能得报!”
闪电一瞬即逝,庙内再恢复黑暗时,钟离眛已再度藏好了剑,问田仲道:“天下之大,六国之地,欲诛暴君者不知凡几,那位在莒南刺秦的勇士,究竟是谁?”
田仲哪里知道,摇头说:“不知道,那人做事很隐秘,听说做完事后就遁走了,皇帝侍卫四处索拿他。不过暴君遇刺的消息,虽然官府极力掩藏,却还是传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已传遍三郡……”
钟离眛不由嗟叹道:“可惜,我若能得见那位大侠一面,定两拜谢之!”
“第一拜,是要谢他,为楚国复了灭国之仇。第二拜,则是谢他,为六国遗民头上,除了一座大山!”
……
诚如钟离眛所言,秦始皇遇刺一事,在东海、琅琊等郡掀起了轩然大波。在莒南搜索刺客无果后,秦始皇帝的车驾照旧抵达东海郡郯县,但皇帝并没有立刻『露』面,只是令丞相李斯、廷尉叶腾等大索刺客党羽十日!
大索十日,几乎将所有郡县从里到外都翻了一遍,这让各郡本就紧张的吏民关系更加不睦。
四处都能看到郎卫军带着郡县兵卒,翻天掘地,索拿可疑人士,整个社会高度紧张。加上秦始皇遇刺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来,这使得人心惶惶,市井百姓,或以为秦始皇已死,或以为只是受伤,这时候,虽然官府都说皇帝万寿无疆,毫发无损,但百姓却不信了……
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在有心人传播下,渐渐向四方散播,与此同时,距离漩涡中心百里外的薛郡卞县,却迎来了一位不一般的客人。
卞县位于沂蒙山下,沂蒙山横亘于琅琊、薛郡之间,山高坡陡,峰峦连绵,古木参天,山下沂河萦绕如带。
这里的森林依然保持着原始状态,春秋时,卞地最出名的故事便是“卞庄子刺虎”,可想而知,定是猛兽丛生的蛮荒之所,也是躲避苛政的好去处,官府秦吏也的确极少来此。
山间有些猎户的小屋,茅草顶,黄泥墙,住些入山谋生的猎人。但就在最近,却有位远近闻名的大侠,悄悄来到此地,住在一间单家独户的猎户屋子里,一呆就是半月……
此人名为朱家,是鲁地大侠,十数年前便以任侠得名。秦灭楚取鲁地后,朱家利用自家住在沂蒙山附近,人迹罕至的优势,大量藏匿被秦国打击的豪士及亡命的六国之人,从淮阳和东海流亡过来的楚人,常通过此地进入齐国。
那几年间,朱家藏匿和救助的豪杰数十上百,其余普通人被救的,更是说也说不完。
但朱家始终很低调,从不像普通轻侠那样,到处去夸耀自己的仁义本领,博取名望。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朱家也避之不及,唯恐再见到他们。
究其原因,一是朱家认为,自己做事单凭侠义,不图回报,二是他不想受其牵连……
朱家平日里也喜欢表现得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坐牛拉的陋车,丝毫不引官府注意,外来的秦吏,只以为他是个老实的猎户。
然而在黑道,朱家的名声却远播齐楚,提起他的名声,人人都要翘起大拇指,夸他“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于是众人尊之为“朱信陵”,只与那位“海外孟尝”的沧海君齐名。
暗地里,愿意为朱家做事的齐楚轻侠,数以百计,虽无主仆之名,但他们却甘心父事之,是当地隐『性』的势力。
但现如今,朱家却穿着破烂皮衣,简陋的帽子,背上一柄单弓,看上去像是普通猎户。
十天来,他每日都藏身于沂蒙山松柏之间,只盯着一条小径,从日出等到日落,任由蚊蝇叮咬,也不知在等什么人。
终于,三月初七这一日,人迹罕至的沂蒙深山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位素衣士人,一只履已不翼而飞,身上有不少荆棘划破的伤口,但手中的短剑,却丝毫没有放松。
朱家眯着眼,确认再三后,才发出几声鸟鸣,『露』出身形来。
那中年士人看到朱家,仿佛松了口气,匆匆向前迈了几步,正要对他打招呼,却徒然摔倒在地……
……
张良醒来时,外面已经入夜,也不再位于山边的猎户小屋,而是被转移到朱家隐匿在深涧中的小庄园内,一些受朱家帮助的六国之士,因为失了国家,只能留在这里,甘愿风餐『露』宿,做他门客。
“客归矣。”
朱家换上了一身劲装,在一旁看着张良颔首,随即肃穆起身,朝张良长拜及地!
“子房做的大事,已传遍琅琊、薛郡、东海,如今朝廷正大索天下,势要捉住你!”
朱家『露』出了钦佩的眼神:“彼辈至今依然不知,莒南刺始皇帝者,韩人张子房是也!”
张良是为数不多朱家协助一次后,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他当年帮张良从楚入齐,时隔多年后,张良归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大力士,似乎是海东夷人,不怎么说话。
弟死不葬,谋划十载,从沧海君处辗转回国,亲自走遍齐、鲁、燕、赵,四处寻觅合适的地点,几次埋伏,又几次没有下手。
朱家知张良有大志,也欣然答应帮忙,他助张良打造了大铁椎,又将这个饭量很大的力士留在沂蒙山藏匿。张良这几年间行踪神秘,几次回来带着力士出门,又几次空手而归,没想到,在最后一次埋伏里,他终于出手了!
不动则已,一动则血流五步,天下素缟!
然而此时此刻,张良眼中,却无行刺后的喜悦,只有朱家先前从未见到的悲伤与『迷』茫。
“大铁椎死了。”
自从韩国灭亡,亲弟死于秦军流矢之下后,张良很久没这么难过了,他叹息道:
“我的算计还是不够缜密,秦卒追捕速度比想的要快,大铁椎为了让我走脱,向南奔走,吸引秦卒注意……”
张良依然记得,当发现无法两人一起走脱时,大铁椎毅然转身,只丢下了一句话。
“君子的命,比我有用!”
他那决然的身影,让张良想起了历史上,士死而冠不免,结缨赴死的子路……
张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铁椎力竭中箭而亡,尸体像小山一样倒下,秦卒围了过去,手持戈矛不断起落。
“夷人之中,亦有忠勇之士!”
张良擦干了泪水,继续躲进深山『迷』雾里,按着记忆上路,东躲西藏,终于回到了沂蒙山,与朱家约定好的地点。
但与张良想象的不同,那一椎掷出去后,他却没有大仇得报的轻松。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之后,随之而来的,或就是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了……
”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张良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他仍相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天经地义,鲜血只能用鲜血来抹除!
他现在只做了第一步,刺秦报仇,张良的人生目标中,还有“复韩”这个大志愿需要去完成!
再说了,如今还有极重要的事未曾确认……
正巧,朱家也问起了那件事,他低声对张良道:
“子房,我就问你一句,秦始皇帝,到底死没死?”
张良无奈地抬起头:“我曾闻,卞庄子曾刺虎,但那是两虎相争,疲乏之时,才能乘隙而入。若有勇士欲『射』雄壮之虎,必发弩而遁,若虎不死,必怒而逐其后,人跑还来不及,岂敢回首望之?”
他苦笑道:“吾等也一样,当时事情发生太快,只知道铁椎击中六辆金根车之一,大概使之车毁人亡。至于秦始皇是否在车上,死还是伤?我说我也不知道,朱大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