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邑城内最好的位置,不是县寺,而是“安平君府”,现在改成了“田宅”,田宅曾坐北朝南,恍如临淄的齐王宫一般,俯瞰领地,但如今,这座有几十年历史的府邸,却一片慌『乱』,硕大的匾额被钩下来砸到地上,秦军如狼似虎地从上面一一踩过,上好的木头吱呀作响,支离破碎。
昨日,黑夫率军进入夜邑,靠着两千临淄秦军镇压,倒也没发生太大的动『乱』。他让严郡尉搜索田都门客,缉拿漏网之鱼,自己则来到田宅,清点起这次没收的田家财产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田被定了个“作『乱』”的罪,将被夷三族,全部财产没收归公,黑夫只看了眼夜邑官员列出来的单子,就『露』出了笑。
“果然没让我失望。”
好家伙,不愧是积累三代财富的万户封君,夜邑田氏的财产,有百亩之宅两座,其余庄园十余座,遍布胶东;田十万亩,出了夜邑外郭便是连绵不断的肥田。
这还是只是不动产,加上隶臣妾数百,牛羊牲畜无算,漆器铜器,总价值恐怕达上千万钱!相当于胶东一年的财政收入!
“郡君都不用开金矿了,这夜邑田氏,就是一个大金矿啊!”
共敖让人将田氏来不及带走的铜钱一筐筐抬出来,在院子里堆积如山,这里面不仅有秦半两钱,还有海量的齐刀币,眼看堆得比自己都高,共敖乐得合不拢嘴。
在他眼里,夜邑田氏就是头大肥羊,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跟着黑夫在楚江南地大杀四方,掠夺豫章诸封君,将其财物积蓄充为军用的日子。
只可惜,田都把容易带的金子都带走了,否则还能缴获更多。
共敖遗憾地啧了啧嘴,又道:“要我,当初灭了齐国后,就该将这些封君贵族该杀杀,该迁迁,若如此,哪有后来这么多事!”
黑夫却摇头道:“王贲将军有自己的考虑,那样的话,恐怕从临淄到胶东,这一路上的丘陵山泽,到处都是抵抗秦军的豪族武装,要平定齐地,恐要多花一年半载……”
共敖想事情比较简单,一比手:“一路杀过去不就行了,这田家号称胶东最大的贵族,门客僮仆成百上千,如今郡君发兵至,还不是只能落荒而逃。”
黑夫绕着“钱山”转了一圈后道:
“形势变了,当年齐国初亡,还能举着复齐的大旗,将所有人聚到一起。但现在,齐国已亡,虽然海岛上也有人妄图复齐,诸田也肯定暗中相互联系,但被郡县阻隔,心就不一定能想到一起去。陛下正值壮年,临淄驻军近在咫尺,除非是下大『乱』,让诸田觉得有机可乘,否则的话,他们不会为了远亲的死活,冒着族诛的危险造反。”
独木难支,田都肯定也是想清楚了这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匆匆逃走,选择保全宗族。
这时候,曹参也回来禀报,着火的地方终于扑灭了。
老曹的脸上有炭灰的痕迹,他有些后怕地道:“郡守,那儿看上去是粮仓,其实却是田家暗藏的武库。扒开粮食后,却藏着数不清的铜铁兵刃,一捆捆的箭矢匿在柴草堆里,甚至还有甲擘战车和弩机!可以装备数百人!”
其数量之多,兵刃之精良,都让曹参咋舌,若是田都困兽之斗,发动门客和夜邑百姓反抗,等待秦卒的,恐怕是一场血战!
黑夫颔首:“陛下早已勒令,各地都要将兵刃上交,弩机等物,民间不得私藏,田父子藏匿兵器,阴蓄死士,他们的谋反作『乱』罪名,更加坐实了!”
他让曹参立刻将还能用的兵器收集起来,切勿流入到民间去田都也是太耿直了,若是换了黑夫,临走前,肯定要将这些兵器送给夜邑的轻侠、百姓,这足够让官府头疼很长时间了。
就在黑夫带着田氏财产清单,回到县寺后,夜邑县丞却来报:“外面来了个方士,要拜见郡君……”
……
“方士?”
听到拜访自己之饶身份后,黑夫微微皱眉。
“正是一个方士。”
夜邑令收受贿赂被黑夫解职,如今县丞是假令,他回道:“年纪四十左右,相貌清奇,看上去倒也像个异士奇人,还自称是在咸阳为博士的卢生之徒。”
“卢生啊……”
黑夫知道此人,是秦始皇身边最受器重的三名方术士之一,卢生入朝时,黑夫已经去了北地,所以没太多机会与此人接触,只是打过照面而已。
这卢生的来历也很成『迷』,有人他是燕国人,又有人他是齐国胶东人。这夜邑,正好有一个卢乡,是下卢氏之饶起源之地。
左思右想后,黑夫让人将那方术士带进来,且看看这”本地的和砂找上门来,要念什么经。
尉阳第一次接触这类人,不由好奇:“叔父,这些方术士是做什么的?”
黑夫问道:“还记得你大母曾经在云梦泽畔捐了座少司命祠么?”
“当然记得。”尉阳点头,那是为了感谢少司命保佑黑夫妻儿平安,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捧场,可热闹了。
“我听,立祠当日,有不少江湖野巫祝到场,有的神神叨叨,是少司命附身,有的则向我家兜售多子多孙的妙方。”
他笑道:“这些方术士,其实也是巫祝的变种,只是更会耍嘴皮子,更精通骗饶理论法子罢了。他们不再宣扬普通百姓信仰的神鬼,而是鼓吹起虚无缥缈的海外仙人、仙岛、仙『药』,号称自己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办法……”
早在春秋的时候,齐景公就曾经对晏子感叹过:“古而不死,其乐若何?”有国有家者,生活富足安逸,谁不期盼着能长寿甚至长生?君主的这种渴望,便催生了方术士这种求长生不老的职业。
一开始,方术士也没什么深厚的基础,跟江湖巫祝没啥两样。但骗子不可怕,就怕骗子有文化。渐渐地,这群人学乖了,开始包装自己,借用道家《老子》里提出的“长生久视之道”,作为自己玄装腔作势的核心思想,一个个看上去仙风道骨,容易取信于人。
再后来,他们又靠着邹衍完善的“大九州学”和“阴阳五行”,作为实践的理论基础,开始有系统的理论基础。
这群人自称“方仙道”,亦或是“神仙家”,已然跻身九流十家中,分别精通文、医学、神仙、占卜、相术、堪舆等技艺,但共同点仍然不变,那就是围绕着各国诸侯,鼓吹服食、求仙可以长生不死。
这群家伙本来分布各国,当秦一海内,下只剩下一个君主后,便又如蚁附膻般,聚集到了咸阳,向秦始皇兜售求仙不死之术,混得风生水起。
虽然各派系的头头聚于咸阳,但他们的家乡,仍然有不少弟子留守。
黑夫做郡守的胶东,正是方术士们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但他只让陈平去找有识矿炼『药』能力的方士,依靠他们寻找矿脉,对那些闻名郡县的大方士,只让人打听一个桨徐福”的家伙何在?
属下的回复是,徐福在琅琊,是琅琊郡守的坐上宾。
黑夫胶东郡内的事都忙不过来,暂时没工夫管琅琊的徐福,于是对其他方士再没了兴趣,对卢生的弟子们,也从未招引过。
如今,对方实在憋不住,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多时,夜邑县丞引着一个容貌俊朗,一袭藏青『色』布衣的中年人进来,却见他身材修长,颔下长须,随风轻拂,走路总感觉轻飘飘的,到了近前,不卑不亢地一作揖:“卢乡石生,见过郡守!”
“免礼。”
黑夫听,这石生是卢生的大徒弟,便笑道:“石生不在家中辟谷,也不去海外寻仙岛,为何却来我这满是案牍俗物之地?”
他话里有讽刺之意,石生却只是微微一笑:“此来不为他事,却是为了救郡守危局而来!”
“你这厮胡什么?”室内的尉阳等人一愣,出言呵斥,黑夫却面『色』不变。
石生见状,立刻严肃起来,指着黑夫加重语气道:“尉郡守,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大祸将至了么?”
“哦?”
黑夫心中好笑,他没有按照剧本,拍桌子问石生:“祸从何来?”
而是歪着身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石先生,你下一句话,莫非是要我印堂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