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兄弟,你这是……”
苏禾一脸错愕地望着心乔意怯的柳寻衣,他不明白柳寻衣为何对自己接亲的事反应如此强烈。
“原来……苏大哥就是蒙古大汗派来接亲的人……”
“可有不妥?”苏禾听不懂柳寻衣的弦外之音,迟疑道,“其实,苏某并非主使,只是随行罢了。此去和林山长水远,沿途多有绿林匪盗,大宋公主乃千金之躯,大汗和王爷为免出现意外,故而派我沿途保护,以卫公主周全。”
柳寻衣胸中如堵,心不在焉地问道:“不知主使是谁?”
“蒙古贵族,弘吉刺氏的首领,河西王‘按陈’。”苏禾坦言道,“河西王老成持重,功勋卓着,在汗庭颇具威望。因而由他担任接亲主使,实在再合适不过。对了,此番与河西王同行的还有一位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柳寻衣一愣,“谁?”
“西京将军,隋佐。”苏禾道,“此行,他亲率八百铁骑为河西王与馨德公主护驾。”
“隋佐?”
听到隋佐的名字,柳寻衣的心中难免五味杂陈。这位“老朋友”与他非但没有多少交情,反而颇有积怨。
“眼下,隋佐率军于临安城外驻扎。我陪河西王入城,刚才在枢密副使钱大人的带领下前往荣王府拜会,却在无意间得知你也在府中。”苏禾继续道,“本想找你叙旧,却听荣王府的下人说你已经离去。待见过荣王爷和小王爷后,我向河西王请命出来找你,不料撞到刚才的一幕……”
然而,此时的柳寻衣满脑子都是接亲的事,因此对苏禾的解释漠不关心,一直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似是看出柳寻衣的突然反常,苏禾渐渐止住自己的侃侃而谈,话锋一转,好奇道:“柳兄弟,你似乎有什么心事?莫非,此番蒙宋和亲……与你有什么瓜葛?”
此言一出,柳寻衣的眼神登时一变,猛然抬首,目不转睛地盯着神情坦荡的苏禾,却久久未发一言。
“柳兄弟,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于苏某听听。”苏禾诚挚道,“苏某痴长你几岁,自诩经历的事比你多一些,也许……能帮到你。”
苏禾越是恳切,柳寻衣的内心越是纠结,看向他的眼神也变的越发深邃。
彼此对视,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柳……”
“苏大哥!”
突然,柳寻衣眼神一正,蓦然起身,在苏禾诧异的目光下,他竟端着酒碗缓缓跪倒在地。
“柳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苏禾大惊失色,赶忙起身搀扶,“大男儿上跪天、下跪地、中跪君亲师,你我同辈相交,互为兄弟,苏某岂能承受你如此大礼?”
然而,任由苏禾如何相劝、搀扶,柳寻衣的身体却坚如磐石一般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见状,苏禾不假思索地挥手撩袍,竟然“噗通”一声跪在柳寻衣面前,与其彼此对拜,以求心安理得。
“苏大哥,你快起来!”柳寻衣脸色一变,连忙出手撑住苏禾的双臂,解释道,“我拜你,是因为在下心中有愧,不配与苏大哥推杯换盏,更不配与苏大哥称兄道弟。你拜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天理不容。”
“什么意思?”苏禾一头雾水,越听越糊涂,“你为何有愧?”
“苏大哥先站起来受小弟一拜,小弟便将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柳寻衣倔强道,“如若不然,小弟今日便跪死在这里。”
“这……”
在柳寻衣的执念与催促下,苏禾犹豫再三,终究叹息一声,而后勉为其难地站起身来,满眼担忧地问道:“柳兄弟,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何……”
“苏大哥君子坦荡,乃当今天下真正的大英雄,真豪杰!”柳寻衣举酒而敬,义正言辞,“相比之下,在下实乃厚颜无耻,蒙面丧心的戚戚小人。”
“柳兄弟何以如此糟践自己?”
“苏大哥,在我将真相告诉你之前,请先受小弟三拜!”柳寻衣正色道,“一拜,敬重苏大哥的为人。二拜,感激苏大哥的信任。三拜……向苏大哥赔罪!”
“这……”
未等苏禾反应,柳寻衣已俯首而扣,“咚咚咚”三下,将他的脑门磕的一片淤青。
苏禾接过酒碗,囫囵着一饮而尽,道:“你的大礼我暂且受着,但你必须将原因告诉我!”
“有件事,即便我今日不说,想必苏大哥早晚也会从旁人口中听到。”
“什么事?”
“有关馨德公主的事……”言至于此,柳寻衣的声音变的有些颤抖,语气也变的有些悲凉,“有关馨德公主……和我的事。”
“和你?”苏禾一怔,似乎听出一丝端倪,又一时理不清头绪,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苏大哥别急,且听小弟给你讲一个故事……”
伴随着柳寻衣的回忆,他将自己与赵馨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相爱的一幕幕过往,一五一十地告诉苏禾,未再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苏禾闻后,心中的震惊自是无语言比,以至柳寻衣将一切讲述完后,他仍目瞪口呆地僵坐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现在,苏大哥知道我与馨德公主的关系了?”柳寻衣凄楚道,“也应该知道宋蒙和亲,对我的打击……何其惨烈。”
“如此说来……你与馨德公主才是天生一对,可惜被大宋皇帝棒打鸳鸯,迫使你们不得不分道扬镳?”苏禾难以置信地望着神情落寞的柳寻衣,断断续续道,“难道馨德公主嫁去蒙古……是被逼无奈?”
“也不尽然。若非秦卫从中离间我们的感情,也许馨儿宁肯死也不会答应和亲。但事到如今,馨儿对我的误会已令其心灰意冷,因此答应远嫁蒙古……未必是被逼无奈。”
“这……”
出于人情,苏禾对柳寻衣的遭遇十分同情,甚至有些怜悯。但出于他的身份及使命,却又令他不能对柳寻衣抱以任何共鸣。
毕竟,令柳寻衣牵肠挂肚的“心上人”,如今已是蒙古的王妃。事关国家体面,苏禾岂敢儿戏?
因此,初闻如此震惊的消息,苏禾一时间进退两难,劝不是、不劝也不是,说是错、不说更是错,着实为难。
“我将一切告诉苏大哥,并非奢求苏大哥能帮我什么。”柳寻衣似乎看出苏禾的难处,故而主动解释,“而是要替自己的卑鄙心思,向苏大哥赔罪!”
苏禾一惊,狐疑道:“柳兄弟何出此言?虽然馨德公主如今已是蒙古王妃,你确不该与她纠缠不清。但你与她毕竟相识在先,又是青梅竹马,纵使相互倾慕也是人之常情,谈何卑鄙心思?”
“苏大哥果然深明大义!”柳寻衣钦佩道,“只不过,我的卑鄙心思并非是馨德公主,而是……蒙古的接亲使者。”
“什么?”苏禾眉头一皱,思忖道,“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其实在我第一次听到和亲之事后,便开始四处打听有关蒙古使者的消息。”柳寻衣惭愧道,“你们何时抵达临安城?由什么人接待?被安顿在何处落脚?甚至何时进宫与皇上商定和亲细节……一切的一切,我统统打探的一清二楚。”
“你为何打探我们的行踪?”
面对苏禾别有深意的质问,柳寻衣自嘲一笑,而后眼神一凝,坦诚道:“因为我想赶在馨儿离开临安前,刺杀蒙古使者!”
“嘶!”
柳寻衣此言一出,登时令苏禾心头一紧,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刺杀蒙古使者,才是破坏和亲的最快办法,也是我能想到的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柳寻衣继续道,“在下无权无势,在临安人微言轻,想凭一己之力改变皇上钦定的和亲大计,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我又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沦为朝廷议和的工具,因此我别无选择,只能尝试一种最冒险,却也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刺杀!只要蒙古使者死在临安城,蒙古朝廷必然大怒,两国和亲也自然变成一纸空谈。到时,我便有机会救出馨儿,与她远走高飞……”
“可你有没有想过,纵使让你们远走高飞,大宋的下场又将如何?”苏禾沉声道,“柳兄弟,当初在河西秦府,你为家国大义不惜违背洛天瑾的命令,不惜沦为众矢之的,甚至不惜丢掉自己的性命,此事令苏某对你心生敬佩,并一直将你当作一位丹心碧血,赤胆忠肝的英雄豪杰。因此,纵使江湖传闻你是无耻奸贼,苏某也断不相信。但你刚刚的一番肺腑之言,却令苏某极为失望……你岂能因为男女私情而枉顾国家命运?岂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无视大宋朝廷的兴衰?你可知自己刺杀蒙古使者,无论功成与否,都必将激起两国的战端?一旦战事兴起,大宋势必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到时,两国不知有多少军士战死沙场?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我知道你与馨德公主被人生生拆散满含冤屈,也知道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何其痛苦?你不想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苏某可以理解。但你因一人之欲而将亿兆黎民卷入战火,如此不计后果的举动,实在自私,苏某……断不敢苟同!”
“苏大哥教训的是!”面对苏禾的指责,柳寻衣非但不怒,反而欣然接受,“与苏大哥相比,柳寻衣岂止卑鄙无耻?简直禽兽不如!”
闻言,苏禾不禁一愣,讳莫如深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神郁气悴的柳寻衣,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问道:“既然你早有打算,又为何将一切告诉我?”
“若蒙古派来的使者是其他人,我断不会改变心意。但天意弄人,蒙古来使偏偏是苏大哥……”柳寻衣欲哭无泪,惨然一笑,“苏大哥乃正人君子,英雄豪迈,待我更是亲如兄弟,诚挚无邪。如今,天下人人唾骂我是奸贼,唯有苏大哥相信我情非得已,体谅我有苦难言。如果我连你都不顾……还算是人吗?”
苏禾的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低声道:“你可知,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有苏大哥在,我断无刺杀河西王的机会。”柳寻衣缓缓点头,“反之,如果苏大哥将此事告诉枢密副使或者荣王爷,无需任何真凭实据,在下皆无活路可言。”
“你……”
“苏大哥尽管秉公办事,小弟……听凭发落。”柳寻衣大义凌然,语气中甚至带有一丝解脱的意味。
“柳兄弟,你太糊涂了!”
望着满眼诚挚的柳寻衣,苏禾叹息一声,而后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起身匆匆离去。
夕阳西落,红彤彤的晚霞映射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柳寻衣的心境宛若湖中的倒影,伴随着圈圈涟漪,扭曲波折,颤颤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