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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裕兴的专长是情报搜集与分析,但他对于经济和金融领域也并非一窍不通。当年在海汉接受情报培训的时候,分析经济金融信息和数据也是必须掌握的科目之一。他在接下这个任务之后第一时间所想到的调查手段,便有调查货币流通这个办法。

许裕兴记得当年在三亚上课的时候,海汉安全部的大头目何夕曾说过一番让他印象十分深刻的理论,大意是如果某种生意有一成的利润,那它就会自动出现在很多地方;如果有两成的利润,那它将会变得十分活跃;如果有五成的利润,人们就会为了它铤而走险;如果有一倍的利润,人们甚至敢于践踏法律;如果利润达到三倍,那人们将不惜为此犯下任何罪行,甚至连掉脑袋都不怕。

当时很多学员听了这个理论之后都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对何夕的学识广博大为敬佩。不过何夕却说这番理论并非由他所创,而是一位姓马的先贤在其着作中提出的。但不管怎样,许裕兴到现在都还牢牢记得这种理论,并且也会将其运用在自己的工作中。

为什么会有海商帮助西班牙人将军火运去各地贩售,许裕兴的想法与海汉人有些不同。限于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他没有过多去考虑这种做法背后的深层目的,或是对国际局势造成的影响,而是认为有人冒着极大风险去做这种事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利益。与海汉人作对固然很危险,但只要有足够丰厚的利益,还是会有很多人抵抗不住诱惑去从事这种会掉脑袋的买卖。

根据海汉人所提供的情报,在福建漳泉两地都有商人在充当西班牙人的中间商,许裕兴由此判断,必然会有大量的西班牙银币流入这些商人的口袋,而收到这些银币的商人,肯定会设法将其中一部分兑换成官银再使用,也只有类似惠丰号这样的金融机构才具有随时兑换大笔银钱的实力。

当然了,商人们也可以将收回来的银币窖藏在家中,不让钱庄吃那一笔兑换费。但问题在于许心素早已通过自己的影响力让地方官府立法,规定外国这类银币在福建并非合法流通的货币,拥有这些银币的人要嘛别拿出来公开使用,要嘛就只能去照顾钱庄的生意。不管这些商人是用什么手段赚回来的银币,总之肯定会有一部分流入许氏集团的口袋。

许裕兴决定使用这个调查手段的时候,自然也就要考虑到如何从钱庄的众多客户中筛选出嫌疑最大的那一些人。他对秦掌柜所提及的三个条件,便可以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先排除掉钱庄的大部分客户,而剩下为数不多的对象,调查起来就更容易了。

许裕兴这么一解释,秦掌柜本就是业内人士,自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当下点点头道:“如果用这样的条件先作筛选,那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当下两人便先议定了大致的筛选办法,然后由秦掌柜回去查阅近一年的账目,将符合这些条件的对象全部列出,再交给许裕兴进行下一步的调查。

最后一个与许裕兴会面的是福茂商行的梁掌柜。这位梁全梁掌柜不同于许裕兴前面会见的两位掌柜,与许家倒是没有姻亲关系,但其辈分却不低,与董烟云一样都是在许心素发迹之前就追随他的老部下,许裕兴在他面前也只是后生晚辈。

而这福茂商行,便是当年许心素尚未从军,还在当商人时所开办的商业机构,他后来用于花钱买官的资金,也都是来自于经营福茂商行所得。十多年过去,许心素已经成了福建地面上手握实权的土皇帝,所拥有的财富早就超过当初做商人时无数倍,直接和间接控制的商业机构上百,不过这福茂商行倒是一直都是他名下最主要的产业之一。

时至今日,福建尽人皆知福茂商行乃是许心素许大人的产业,但这家商行的掌柜梁全却并没有追随许心素踏入官场,而是十年如一日地继续经营着商行的生意。

按照梁全的说法,福茂商行是许心素起家发迹的生意,他得替老爷守着这份家业,哪怕许家子弟有一多半都踏入了官场,这福茂商行也得继续开下去。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少数人的情怀,但其实还是有很多实际的考量。

许氏家族要实现对福建的长期统治,仅仅只靠手里的兵权是远远不够的,政治、经济、金融、文化等方面也同样要发力。类似福茂商行、惠丰号、四海船行这样的商业机构,除了可以继续为许心素赚取大量钱财用于扩充实力之外,也能让他掌控整个福建的经济趋势和市场状况,并借此搭建起跨国贸易渠道,将自己的利益绑在海汉这条大船上。关于如何使用经济贸易手段来巩固统治,许心素可是跟海汉人学了不少。

福茂商行目前最主要的经营项目就是跨国贸易,也是福建地区经营规模最大的进出口商,整个福建有一半以上的进出口货物都是经由福茂商行的渠道按完成交易。对于外贸市场的行情走向,大概没有人能比这位梁掌柜更清楚了。

“梁伯,今日请您过来,主要是向您请教几个问题。”许裕兴在梁全面前就没有任何架子可言了,毕竟这位老掌柜可是连他父亲也十分敬重的人,连梁全面前的热茶都是许裕兴亲自倒上的。

梁全沉吟道:“我来时听说小罗和小秦先前已经来过你这里了,看样子这次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说吧,是要查什么人?”

梁全在本地经营多年,人脉遍布整个漳州,得知了另外两位掌柜来过的消息也不为怪。许裕兴见梁全其实已经猜到了被请来的原因,便将自己要调查的大致案情告诉了对方,不过他倒是没有主动说这是海汉的要求。

梁全默然片刻才应道:“既然你与他们已经谈过话,那应该会从他们那里拿到两份名单吧?”

许裕兴道:“惠丰号这边没什么问题,估计明天就会把名单交给我,四海船行的罗掌柜不太清楚有哪些同行还在跟西班牙人做买卖,他大概帮不上太大的忙。”

梁全哼了一声道:“这个罗德运,他哪里是不太清楚,只是不想得罪人罢了!毕竟他若是交了名单给你,那名单上人都有可能要蹲大牢,回头被人知道了,他可就一夜之间多出无数仇人了。”

许裕兴听梁全点明这其中缘由,才发现自己先前与罗掌柜谈话时考虑得不够周全,对方心中有忌惮,才会不敢照着自己的要求去做。当时如果换个说法,让他提供一份近一年内从福建前往马尼拉贸易的海商名单,或许罗掌柜就不会担心得罪人了。

其实在此之前马尼拉当局就已经向三亚上报了一份由当地港务局统计的汉人海商名单,不过海商在当地的登记资料难以验证真实性,特别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商人,大概更不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用来在港口登记,所以这份名单的可靠度其实很有限,只能给情报部门提供一点参考。

但福建这边如果能拿到第一手的信息,那可靠度就不一样了,这也正是海汉情报部门要求许心素提供协查的原因之一。在梁全的提醒之下,许裕兴发现先前与罗掌柜的谈话有所遗漏,当即便琢磨此事的补救措施。

梁全缓缓说道:“三少爷也莫要担心,回头待老夫与小罗说一说,让他好好配合你的调查。旁人的话他或许听不进去,但老夫开了口,想必他还是分得清利害关系的。”

梁全主动开口揽下此事,倒是出乎许裕兴的预料,当即赶紧谢过。梁全摆摆手道:“老爷交给你调查的事情都是十分紧要,怎能因为这些人的私心就耽搁了正事,老夫能出力的地方,那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许裕兴连连称是,便听梁全继续说道:“市面上有哪些商人在卖西班牙的货,倒也不难查明,待明日我再列一份名单给你。有三份名单在手,你再找出这些名单中重合出现的人,那大概就是你要找的对象了。”

“多谢梁伯指点迷津!”许裕兴顿时心悦诚服。这梁全只听他说了要调查的问题,这么快便能理解到他的查案思路,完全没有半点衰老迟钝的意思,看样子这福茂商行还能继续放心地交给他来打理。

与梁全的会谈结束已是深夜,许裕兴恭恭敬敬地将对方送上马车,然后回到书房整理今天的收获。调查进展应该要比他预计的顺利得多,找来的三位掌柜都算是比较配合。虽然罗掌柜对情况有所隐瞒,但其理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也还能进行补救。

就目前所知的信息来看,至少许心素名下的产业并未牵涉其中,早就完全终止了与西班牙人的贸易往来,许裕兴也不用再担心会牵扯到自家人。从市场销售、金融流通和货物运输三个方向来进行调查,最终在这三个领域都被证实与西班牙人有瓜葛的商人,那大概就有极大的涉案嫌疑了。许裕兴相信这个名单上的嫌疑人不会太多,接下来的调查应该会更为简单。

翌日,三份名单还没送过来,海汉人倒是先登门了。作为海汉参与联合调查工作的代表,金鸣一大早就来了许裕兴这边,与他商议调查工作的安排。

“金大人莫要着急,在下昨天便已经安排下去,今日之内当有消息回复。”许裕兴胸有成竹道:“待调查名单出来,我们按图索骥,一个一个查过去便是。”

金鸣见许裕兴如此有把握,便好奇追问他是如何安排,许裕兴也想听听海汉情报官员的评价,便将自己昨日所做的工作大致说了一下,只是略去了罗、秦、梁三人的具体身份不提。

金鸣听完之后也不禁赞道:“三少爷安排缜密,的确手段了得,不枉我国托付重任。等此案查明真相之后,在下会将三少爷提供的协查工作写入报告,想必何大人看了也一定会很开心。”

许裕兴拱手道:“那就先谢过金大人美言了!”

昨天被许裕兴请回来谈话的三名掌柜办事效率倒是不错,当天便陆续收到了他们所提供的三份名单。就连原本自称不知情的罗掌柜,也还是交来了一份名单,估计这便是梁全所起到的作用了。

在仔细对照了这三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名单之后,许金二人一同圈定了嫌疑最大的几个目标。

在这个时期跟西班牙人做买卖固然会因为海汉的贸易封锁而获得丰厚利润,但同时也要为此承担极大的风险,一旦被查实便有可能会入罪。而且从福建南下到宿务的航程长达三四千里,期间要经过的海域环境也比较复杂,并不是所有海商都具备这样航海实力。

既要有胆识野心,又得有出众的能力,这其实就已经筛选掉了大部分海商。最后在这三份名单上都有出现的名字,就只剩下了三家。

金鸣道:“不知三少爷可清楚这三家的情况?”

许裕兴缓缓点头道:“倒是略知一二……这三家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各自都有背景靠山,若是处理不当也会有些麻烦。”

金鸣道:“劳烦三少爷解说。”

许裕拙指向名单上被圈出来的第一个目标道:“这九龙船行背后的老板,是福建都司的指挥使廖大人。这位廖大人是五年前由朝廷指派来福建的官员,一向跟家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虽说这位廖大人在福建调不动多少兵马,但终究是朝廷命官,所以便设法给他安排了能赚钱的买卖,用银子让他安生一点,这九龙船行便是挂在他名下的产业。”

金鸣点头道:“若是动了他的产业,那难免就会撕破脸皮,让许大人难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