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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四,辽东细雨绵绵,燕北邀司马朗共游千山。
褪下沉重的铁铠,着短袍的燕北纵马疾驰穿过原野,将护卫的骑兵队与司马朗远远地甩在身后。奔驰,似乎只有奔驰的速度与力量才能让燕北重新寻到几年前的自由,不再被混乱的天下大势左右,不再为浮于俗套的人际所拉扯。
猎猎红尘仿佛随着掠过身旁的风一同消失,说的是要与司马朗同游,可决定了赛马之后燕北便再难收住这种沉溺在快感中的奔驰。
再勒住马匹,晃眼便以至山脚。
山道上人迹罕至,来自西邸的丹山宝马却如履平地,直攀至半山腰百年前先人所立凉亭。随意拴住坐骑,脱下蓑衣挂置一旁,燕北跪坐在凉亭中望着山间青松翠柏间升腾起的雨雾,竟一时望得痴了。
谬误,燕北的人生中仿佛充满了谬误。
黄巾屯长是错,反叛军侯是错,他总是试着更正自己的选择,可那些因此而做出的决定,却总能使他卷入更大的麻烦中。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不能自制。
这真是他从前想要的人生吗?
锦衣玉食,千骑高牙,固然威风了得……昨天夜里他梦到年少时曾携刀纵马狂奔过的塞北大漠,四下里是大漠上鬼哭似地呼啸风声,天很黑,夜很凉,单骑控三马嘶风,身后是燃起冲天大火的乌桓部落与成群怪叫高呼喊打喊杀的乌桓骑兵。【.】
多快意!
可那些记忆在他脑海中萦绕的却总是锈迹斑斑的短刀与好似钝刀刮肠般的饥饿,最令他难以忘怀。
似乎在记忆深处令人印象深刻的总是那些隐晦而难以启齿的感觉。
挥散不去。
“将军骑术高超,在下佩服不已。”司马朗虽然这么说着,心下却颇为不以为然,认为是燕北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终究草莽出身,用人御下也不过是如此拙劣手段罢了。背后虽被雨湿,山间凉风却让略感疲惫的司马朗精神为之一振,随着燕北的目光向远处望去,阳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却令山间云雾更显迷人,不禁开口轻声道:“这真是难得之景!”
“伯达来了,是燕某失礼了,数年不曾纵马,一时忘了伯达。”燕北的脸上有些尴尬,再抬起头来又将自己装进厚厚的伪装中,拱手说道:“伯达非我部下,不必称做将军……辽东,比不得中原,伯达在此迁居,可还顺心?”
司马朗定定地看着燕北,顺不顺心……又并非是他们司马氏想来!
原本他只是想带着兄弟前往黎阳,在做黎阳谒者的姑父赵威孙庇护下躲过关东关西的讨伐大战,却不想连赵威孙都身不由己地跟随作战,而他们则跟着黎阳百姓跟着大军夹裹着一路来到辽东,这么个与中原比起来好似不毛之地的辽东郡!
汉度辽将军的兴起之地,对司马朗没有任何诱惑,凡此种种不过亲眼所见燕北是如何穷整个辽东使他的兵马钱粮充足罢了,走出襄平,辽东南部各县乡亭甚至有百姓劳作时连衣服都没得穿,光着屁股见到人时只能蹲在田里。
“燕兄,恕在下直言,辽东并非久居之地。”司马朗思前想后,大约燕北约见自己便是想要让自己在其麾下出仕了,不过他是真没这个想法,与其为难倒不如照实相说,道:“初至辽东,的确一派欣欣向荣,郡府造桥修渠,开垦荒田。而将军兵将雄壮,外能御侮内可安民,更为不可多得。”
司马朗说的句句实属,让他不愿久居辽东并非是燕北的错,他不知从前人们说的辽东穷苦是何般模样,但自他避难于此,的确是亲眼见到辽东日新月异的变化。如今两年中,灾丰交替,但哪怕是灾年收上四十万石粮草也已经远超幽州各郡,更何况去岁收上过百万石的粮食,郡府仓禀之实亦使得辽东拥兵两万有余仍不觉穷兵黩武。
就算是将国中朝廷贤吏派到辽东郡,恐怕都无法将事情做的比马奴出身的燕北做的更好了!
但是,只有在辽东生活一段时间才能知晓在一派安详中隐藏的害处。
“郡府粮仓丰实到老鼠想来都不屑去吃那些仓底的旧粮,但郡中百姓仍旧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军卒雄壮可一日三餐,可黎民黔首却仍旧年年会被饿死冻死;铁邬每日产出农具、兵器及手工艺品何止上百,郡中除了少数豪强与富裕的军卒又有谁能买得起,只能堆积在武库等待生锈或被阁下应对下一场战争。”
司马朗心知这些话一定会触怒燕北,却仍旧拱手说道:“阁下在黎阳,在冀州,在青州,在整个北方不断迁来新的百姓至此,可他们却除了充为田卒军户别无其他活路,那些上了年岁的长者只能在城外等待郡府施舍方可活命,新的流民不断被迁来,旧的百姓却不断离开辽东寻找新的活路,将军,辽东郡……”
整个辽东郡,像燕北新打下的纥升骨城,是一座军镇,是燕北的私人领地。这里的田卒是燕氏的佃户、这里的军卒是燕氏的家兵、这里的商贾是燕氏的商贾、这里的工匠是燕氏的匠作……辽东郡没有土地兼并,因为所有的土地早已被燕北兼并。
司马朗在辽东郡看到燕北无人可比的务实,但正是这种务实使得郡中吏民被生生分割为两个天地,能为燕北出力役、兵役的田卒、匠人、军卒,生活便富足到无以复加,可其他人呢?
甚至比不上辽东马场里的那些牲畜!
这样一切都在燕氏强权的操控之下的土地,如何会有士人的生存空间?早先田地是燕北的,后来燕北将田地交给郡府,可郡府也是燕氏的郡府……甚至还兴起可笑的变法,将每户所拥田产数量都有最大的限制,司马朗能够料想,只要变法仍旧在继续,辽东郡便不会有多少真正的士人与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