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会改变一个人,但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身。``但是经历改变了燕北思考的方式。他的放粮活人,并非是出于仁义,或者说至少没有麹义所说的,将军仁义、主公仁义的那么仁义。人生在世,汉儿我族衣冠,宣的是礼乐教化,便是燕北自贱做匪类,有些怜悯之心也根本不足为奇。无论他是乱军、叛军还是汉军,无论他是亡命徒、叛贼将还是燕将军,他都首先是个人。是人,在看到旁人的苦难时心中自然会有物伤其类的伤感,自然也会有挺身而出的怜悯。只这两年有了许多经历,这个曾经一言轻生死的游侠儿行事作风已经有了许多变化。他不曾后悔只身北上投张纯,那是他所欲亦是他的道,男儿立命之道。可若再给他机会,他或许也会迟疑。或许宁愿背上内心的不忠也要镇守冀州,庇护数十万百姓不受黑山荼毒。正如同燕北心中的忠义与这世间忠义有一点区别,燕北的仁义,亦与世间大体的仁义有些许区别。他会救人,若倾尽他所能便可活人,见到的苦难者有一个他便救一个在所不辞。可他能力之外的呢?他不能为了这些饥民去抢夺中山大氏的田地来救活别人吧?征募饥民做死士,赴恒水之南百死绝境,利用他们对妻儿老小的情义去卖命,这的确是残忍的。可燕北没有办法了,他不是神灵,变不出更多的粮食。这才仅仅是几日里闻风而来的饥民,中山国中饥民何止数千,他养不起!次日,一千八百个衣衫褴褛的饥民在城下应募,姓名编入新设部曲,换取劣质木矛、短戟,甚至有木棍、长杆,作为他们仅有的兵器,并得到属于他们的三日口粮。城头上太史慈与张颌面面相觑,最终没忍住对燕北问道:“校尉,为何给他们发下三日口粮,粮食到他们手里便会分给那些饥民,他们恐怕也只能吃上一日,这如何能教他们与黑山军作战?”“他们当然会分给饥民,燕某要的便是他们将粮食分给饥民。”燕北看了太史慈一眼,抬臂指着城外黑压压的人群道:“如果不分给他们粮食,这两日他们便会死掉……我不给他们粮食是怕习以为常,却不是不愿救他们。就让他们吃吧,吃够了粮食,好前往对岸击敌。”张颌皱着眉头,听燕北这意思,是打算这两日便要他们渡过恒水?难!果不其然,不过半日,那个被饥民推举叫做焦触的青年便入城寻找燕北,吃过一顿饱饭后他的脸色好了许多,对燕北说道:“燕将军,我们打算今夜渡河,杀些黑山换粮食。”“嗯,我知道你们要渡河。”燕北看了焦触一眼,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点头便向军帐走去,道:“你随我来。”焦触应诺,跟着燕北在营中士卒异样的眼光中走入军帐。人人都知道他是城外饥民,这些营中新卒更是知晓。实际上营中各县应募而来的新卒,许多人与焦触的饥民并无多少分别,他们同样在饥饿时投奔燕北,成为新卒。可他们的命运大不相同。城中新卒有兵甲,皮甲再破旧、再肮脏,木矛再腐朽、再锈蚀,那也是皮甲和兵器。可城外饥民中组成的新卒有什么?他们半数用的是木矛,半数是削木为矛,更何况他们根本无甲可着……更凄惨的是,城中新卒白日里操练、出城割麦,虽说疲惫了些,夜晚却总能回到城中营地烧上些热水、食上些粟粥。城外的新卒什么也没有,席天幕地,粮草都要靠首级来换取。人们称城外的那支新卒叫做中山死士,或许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成为中山死鬼。进入军帐,燕北拉开中山地形图指着恒水说道:“你们不要从一个地方渡河,否则大举渡河必会为黑山斥候发现,聚兵成阵后绝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以什伍沿河岸各处渡河,在北岸各处相距五里即有我部烟障,一旦黑山军聚兵则撤回北岸,我的部曲会前去阻敌……记住了吗?你们不是去与黑山军打仗的,而是杀死他们的斥候。”“将军放心,在下知晓。”焦触沉着点头,对燕北说道:“在下欲以五十人一队,于河岸各处渡过恒水,行伍之间互相联系,以多战少方能带回首级。”“哟!”燕北本俯身看着地图,听到焦触这么说转过身来接连点头,这孺子可教啊!旋即说道:“你明白就好,对了,告诉部下不要贪图对岸田地的粮食,就算能割下来渡河时你们也带不回来,反倒易为黑山所破。”“这……”焦触犯了难,他本打算让死士们渡过恒水如果能见到黑山军斥候便以五敌一甚至以十敌一,在保命的前提下偷偷收割对岸田地里快长成的粮食,此时却被燕北禁止,不禁脸色难堪。“别这了那的,为你们好,收了粮食也无法带回来,你们就是拿衣服兜,又能兜得回多少?”燕北轻笑,他当然知道这群饿怕了的人会怎么想,抬手像拍焦触的肩膀却觉得没那么亲近,手落在半空中握拳收起道:“放心吧,你们这几日先将河岸游曳的斥候杀上一些,过些日子我会用走轲在恒水上接应,没了斥候阻拦,一夜收上百十亩的新粮便够你们吃了。”说罢燕北还不忘补上一句,“我有州府辎重,不会和你们抢那些粮食的。”焦触闻言不禁大喜,其实他最怕的就是燕北会和他们索要那些粮食……连忙躬身拜道:“多谢将军恩德,多谢将军恩德!”“行了,食我的粮,你们也是燕某的部下,不必见外。实在是粮食不够,我养不活这么多人。”燕北摆摆手道:“你让部下保住性命就是了,近日斥候回报中山各地仍有饥民向望都汇聚,到时能拿起兵器的都算在你部下,你下去吧。”“诺!”焦触走了,燕北立在军帐中长叹口气。这些死士渡河袭击黑山军斥候,也不知能有多少人活着回来,又或者能带回多少黑山军的首级。他的本部兵马无法渡河,只能在河岸与陶升僵持着,眼下便看这些中山死士能不能给陶升的斥候造成足够的混乱了。最好逼得陶升用大军出城,次些带回一点黑山斥候的首级也是好事,最不济最不济,燕北自己也没太大损失。只是燕北还是希望焦触的人能尽量多地活下来,带回足够的首级让他有救下那些饥民性命的理由。恒水上游已经遣去一曲兵马筑坝阻水,最少还需两旬才能见到成效。再拖上两旬,便可全力对陶升骚扰了。……天色渐暗,恒水北岸各处闪出些许人影。焦触提着一杆有些弯曲的木矛,看着几十步外便看不清人影的天色,挥手轻声道:“渡河!”随着话音落下,周围衣衫褴褛的步卒相互小声传话,接着四散而开,纷纷向河岸缓缓摸过去。上千人的阵线中无人举火,远处的黑山看不清他们,他们也一样看不清黑山,便带着对黑暗的恐惧开始渡河。恒水并不深,狭窄处十余丈,最宽处也不过近百丈,泅渡对许多人而言并不是问题,难的是如何穿过对岸黑山军在岸边支起的篝火。为了防备燕北军趁夜渡河,黑山军的斥候在恒水沿岸每隔几里便用石块堆出篝火,升腾的火焰照亮周围十余步距离,一旦有人经过从远处看便会有巨大的影子……按理说那些篝火分散过远,防备大军还有些用处,对他们这些散兵游勇用处不大。可坏就坏在焦触的死士大多雀蒙眼,如果不借助篝火的光亮五步十步之外便两眼一抹黑。他们要尽量沿着篝火光亮的边缘摸过去,还不能被篝火照亮。焦触的身体很好,自幼习武读书,如果不是这次黑山军出山造成祸难,或许再过几年他本事学成便可自荐入郡中官署谋一小吏、或入郡国兵做个屯将,可惜黑山军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宗族为贼所害,家小飘零,随后家中田地又被黑山军所毁……一怒之下,焦触仗着武艺杀了几个乱匪,收拾细软便带着家人躲入山中。此后风餐露宿,随行刀剑都被换了吃食,却仍旧无法果腹。再后来,便是听说去年占据冀州的燕将军自幽州领汉军南下平乱,便带着家人走出山林,随着燕北军行动的消息尾随至望都,又因饥民间相互抢夺粮食时为人公正、有些武艺令人信服,被推举为魁首,带着死士加入燕北麾下。他们这些人都没打过仗,谁也不知渡过河岸之后应当如何,如果不是腹中饥饿驱赶心中恐惧,他们绝不会提着简劣的武器渡过恒水。而就在刚刚渡过恒水之后,焦触提着木矛正想聚拢身旁士卒,便听到北边河面上传出一声细微的惊呼,接着便是遥远而糟乱的喊杀之音。不顾身上浸湿的衣服,焦触提矛狂奔。刚渡过恒水,便有人被黑山斥候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