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按照方才的步骤,第二锅凉水已经再度热得冒气,蒸桶里也有更多的酒液从铜管中淅沥沥地流出,装满了好几个陶罐。
尝过刚才难喝辛辣到极致的酒,狄阳本来对这种制酒之法已不抱希望,同一个甑桶里弄出来的东西,再怎么折腾,味道还能变不成?
狄阳本欲叹息,感觉这些天全都白忙活了,这时候,他那守在梯子上的儿子却突然说道:“什么味,好香!”
不知不觉,酒坊里已经全是酒味,闻过前面那头一锅烈酒冲鼻的味道,对比起来,现在的味道格外醇香,酒坊里每个人都在抽动鼻翼,狄阳也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猛地变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
又问了一遍后,在长安君的示意下,他才连忙小跑过去,勺了一斟新出的酒,送到嘴边舔了舔后,竟直接呆愣在那里,满脸的不可思议!
“味道变了!”
这一回,酒没之前那么焦苦辛辣了。
狄阳大奇,还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又品尝了一遍,还让两个儿子也过来试试,尝过之后,每个人都满脸惊奇。
这回,那些热气腾腾的酒在唇舌间呈现出的味道,是真真正正的酒,虽然在喝惯了黄酒的人尝来,酒味依旧炽烈,但味道确实好了许多,入口时还带着几分清冽……
徐平咧了咧嘴,说道:“这才是真真的酒中菁华,炼化出来的仙山玉酿啊!”
言罢便又捏着鼻子猛喝了两口,顿时感觉自己头晕晕的,飘飘欲仙,正要起舞飞升,谁料却踉踉跄跄起来,一屁股坐倒在地,脸红得不行。
这情形吓了卢生一大跳,连忙去查看,谁料他却只是醉了,只好将师傅拖到一边。
“这齐人真是不胜酒力。”
酒工们对着这个方术士鄙夷了一番,不过他们也不敢托大,以这酒的烈度,是普通黄酒的好几倍,平日能喝几斗的人,也许几升就醉倒了。
狄阳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应当就是公子想要的酒吧?”
“不错,就是我要的酒。”
明月也试了试,的确有点前世农村自烤酒的滋味了,那东西又被叫做“土炮”,哪怕是八尺大汉,要是喝的猛,半斤就晕了,一斤准保醉倒!不过前世酿酒多用包谷,包谷酒太辣,烧口,这时代印第安人只怕还没把包谷驯化完全呢,更别说传到中国来了。所以他只能以本土作物来尝试,分别用稻、梁、粟作为酒粮,今天蒸馏的,是熟得更快的稻酒,梁和粟还得过上两天。
不提徐平醉倒的小插曲,蒸馏在继续,接下来,到了第三、第四锅水时,蒸馏出来的酒,却开始变淡,味道也没刚才的来劲了,还有一股杂味。
狄阳他们都奇怪为何前后出的酒味道大异,只有明月知道原因。
酒粮里发酵出来的,可不仅仅是乙醇,还有其他许多醇类和有机杂质,蒸馏时,它们就一起气化了。所以每个锅次冷凝出的酒液,在香气和口味上有明显的区别,天锅里第一次放入凉水冷凝出的酒称为“酒头”,刺激性较大,度数可能超过70度;第三次放入凉水冷凝出的酒称为“酒尾”,有杂味,度数比黄酒高不了多少。
只有第二次换入凉水冷却流出的酒口味最柔和醇正,这种蒸酒法子,是历代酒工经过数百年反复比较和尝试后才总结出来的,可在后世,却是农村里好酒之人里,几乎人人皆知的常识,他前世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
虽然明月藏了一手没有说破,然而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酒工们视长安君为天人。
最后,明月也让狄阳等人取第二锅冷却流出的酒作为最后的成品,命名为“烧酒”。
等酒工们已经能熟练操作整个流程后,明月对他们说道:”将稻酒蒸完,密封在坛罐里,放入酒窖封存几日,之后如何调味,就要仰仗二三子了。“
他自信,凭借这种土法酿造的“烧酒”,足以让那与他赌斗的匡梁输的心服口服!
而且明月之所以花这么大的代价让人制酒,并不只是想赢一场意气之争,他还是更深层的目的。这个目的,还得靠眼前这对不太靠谱的方术士师徒帮自己实现……
……
作为这烧酒的第一个受害者,醉醺醺的徐平一觉睡到了傍晚,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客舍里,小徒卢生在推攮自己,说长安君来看他了。
徐平连忙滚下榻,他知道自己醉后肯定是一副狼狈样,顿时羞愧不已。
长安君也不急,等徐平擦了把脸,喝下醒酒热汤,清醒一些后,才对他说道:“徐先生,你为我办成了此事,当记你一份功劳,我也说到做到,等过些时日,我便在这池边腾出一间屋舍,作为你专用的丹房,一切器具原料,我都能为你供应。”
“多谢公子,臣一定不负公子重望,早日炼制出长生不死之药!“徐平大喜,他这些天里捏着鼻子与浆人百工共事,图的就是这个啊。
但明月却摆了摆手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相信长生不死之术。”
徐平连忙辩解道:“不然,公子岂不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如此方能长寿乃至于长生。君不见,大羿曾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
明月依然摇头:“这些都是传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世上岂有长生不灭者?岂有能够白日飞升的神仙?若是没有站到我面前,那我便不信。”
徐平急了:“公子,确实有人在海边见过,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上,有神人居焉。其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最早的方术士彭祖正是向他们学得了不死之术,才能能历夏经殷而至周,年八百岁而未死!天下人皆对此深信不疑。”
在经历过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后,明月现在的也不敢妄言世上绝无鬼神了,反倒更接近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
而且他觉得,即便冥冥中有某个宏大的存在,也不是民间传说塑造出来的仙人形象,每个民族供奉的神灵,都是他们自己形象的美化,千神千面。
至于那群号称掌握了方术仙术的方术士,更是一群功利的妄想狂、江湖骗子,想要靠这群不靠谱的人求仙求长生,真是缘木求鱼。
于是他反问徐平:“先生口口声声说方术士可以教人长生,那我敢问先生,你自己能长生不死么?”
“我……不能。”
一句话,便将徐平噎住了,心虚地低下了头,他的仙风道骨都是装出来的,胆子不够大,可不敢向他的夫子正伯侨那样胡吹。
明月缓缓说道:”我还听说过一事,据说二十年前,有位方术士自称海外仙人,能教燕昭王学不死之法,燕王派使者去学,谁料使者才到,还来不及学,那方术士便死了。燕昭王大怒,遂杀使者,认为使者去的太慢,使自己错过了长生不死的机会,敢问先生,可有此事?”
发生那件事时,徐平正在燕国,他的夫子正伯侨正是因此而上位的,只好讪讪地道:“确有此事……”
明月道:“人最重视的莫过于自己,那方术士不能使自己免于死亡,哪里能够使燕昭王长生?所以我对方术士教人长生不死的说辞,是不信的。”
徐平疑惑不解:“那公子既然不是求不死,也不需要壮体之药,为何收我做了门客,还给我上宾待遇?”
明月将手一摊:“我今日便直说了罢,我是为了先生擅长的黄白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