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剑又快又狠,全力击下,他不过三招便已将二人击倒,迅速将那木匣持到手中,打开看了一眼。
二十余年,只剩森然白骨。摇曳烛光下,异国尘封多年的头颅闪动的色彩竟凄暗得出奇,全无当年权倾朝野号令天下的豪情气势撄。
几番兴废,不论成败是非,最终无非归于一抷黄土,一副白骨。
而柳翰舟枉有雄心壮志,最后却连白骨归于黄土都成了极艰难的愿望。
外面守兵已听到动静,疾冲进来喝道:“什么人?偿”
韩天遥急忙阖起木匣,劈倒拦阻之人,一边撮口吹出哨声,示意陈旷得手,一边往预先看好的方位夺路奔去。
守兵急忙高呼道:“有奸细!有奸细!”
青城东南边已有十余枝火箭连环射.出,袭向靠近堆放粮草的两处帐篷。
东胡统帅束循是个高大强壮的中年人,鹰隼般的眼睛眺处前方,正仔细辨别那火把,忽冷笑道:“蠢货!火把根本不曾移动,不过是疑兵之计而已!”
东南角一片呼喝“走水”、“有奸细”的时候,主帅营帐亦传来捉拿奸细的隐隐叫喊。
束循急忙指向主帅营帐,高喝道:“调集人手,全力围捕奸细!不可中了疑兵之计!”
四周俱是营帐,很快调集兵马合围过来,转瞬便能将小小的青城围个结结实实。
韩天遥行动虽快,也只能将追兵一时甩开,决计拦不住合围而来的东胡人。
他扯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正要将木匣包进去,指尖却顿了顿。
片刻后,他扯下腰间的荷包,迅速塞入木匣,然后将包袱扣紧,飞快奔到一株老树下,将包袱上所扣的一对圆环穿入树脚的一根绳索,然后将绳索扣到树干上,用力抖了抖,才继续站起身往前飞奔。
追兵紧紧.咬住他,附近亦有更多东胡人从女色中清醒过来,拿了刀剑冲出来拦截。
谁也没注意到,那根绳索在黑暗里迅速绷直,圆环丁当轻响了一下,然后缓缓向青城下方滑去,越来越迅捷……
声东击西,疑兵之计,在遇到同样老辣的东胡主帅束循时,并未起到太大作用。
何况,加上陈旷和凤卫,原也不过寥寥数人。
才识再高,武艺再好,怎奈孤掌难鸣。
全身染遍血迹时,阴沉大半夜的天终于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打在热.辣.辣的伤处,反似舒适了些。而许多个日夜努力去模糊的某些记忆,忽然间被冲刷得清晰,纤毫毕现地涌上心头。
伊人一颦一笑,懒散孤傲,如此可恶,偏又如此可爱,似被人用铁凿一下一下凿入了骨髓。便是死了,烂去皮肉,吹去浮尘,灰白的骨骼上只怕还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如此可恨的一个人,把酒持剑,冷眼看世情,却在那样的暴雨如倾的深夜,奋力将他拉起。
“韩天遥,起来,我带你离开……”
灼亮得耀眼的刀光重重劈下,斩过无数人的龙渊奋力上迎。火花在大雨里溅起,然后那刀在刺耳的崩裂声里扎下,刺穿韩天遥右边肩胸.部,竟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这一回,再没有人从雨水里扶起他,再没人带他离开……
疼痛吸气之时,他才听得龙渊剑铛啷落地的声音。
剑柄还在他身上,剑尖却已落在了地上。
劈向他的是束循,用的是一柄厚背的单刀,沉重结实,寒光夺目,显然也是宝刀。跟随他多少年的龙渊剑,在鲜血中洗礼得太久,终于支持不住,断了。
“你是什么人?”
束循居高临下盯着他,却不由地带了几分欣赏和惋惜。如此骁勇,自然令人激赏;只可惜是敌人,这一夜不知杀了多少东胡人的敌人。
韩天遥不答,努力握持断剑,保持迎敌的姿态。
束循盯着他,慢慢在他骨血里转动单刀。
韩天遥闷.哼,抽痛得浑身哆嗦,却依然被钉在地上,愈挣扎,愈痛苦。痛得失去知觉的手臂终于松开了断剑。
鲜血被雨水冲刷着四处流淌,断剑便似淹在了血泊里。
束循用足尖将断剑挑开,仔细看了一眼,迅速瞥向韩天遥,“龙渊!你是,楚国的南安侯?”
韩天遥低咳着笑了笑,“我不是南安侯,我只是……韩天遥。”
旁边,已有亲兵奔上来禀道:“元帅,营帐里什么都没少,只是……那颗头颅不见了!”
束循打量着韩天遥,“你盗了那颗头颅?你……盗走了那颗头颅?”
盗和盗走,其实是两个概念。他成功擒住了韩天遥,但韩天遥身边并没有柳相首级,足见得他还有同伴,很可能在他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已顺利将首级带走。
束循冷下脸来,拔.出刀来,却扎向韩天遥的右掌,依然直直钉在地上。饶是韩天遥性情坚忍,也已忍不住痛哼,满额的汗水沁出,又迅速被冷雨冲去。他痛得战栗。
束循道:“交出来!”
他不是南安侯,只是韩天遥,所以前来的并不是楚国.军队,而只是他和他的数名同伴,——却从他一两千人的营寨里盗去了柳相首级!
这对于近年来攻无不克的东胡人简直是绝大的羞辱!
韩天遥面色惨白,却低低而笑,“束元帅,既是你欣赏之人,何不让他入土为安?至于韩某,既被生擒,杀剐由得元帅。若认为逼供管用,元帅不是小瞧了韩某,而是小瞧了所有在战场上以鲜血搏功名的将士!”
束循的刀顿在他掌上,眼底已有些疑惑,“以鲜血搏功名?这一回,你没在搏功名吧?”
韩天遥疼得手指抠入山石间,吃力地答道:“此事与楚国无关,只是……私事,私心。”
“你想让柳翰舟的尸骨入土为安?”束循盯着他,“你是……他的儿孙?不对,他姓柳,你姓韩……”
他虽是东胡人,却也晓得沂王韩世诚一代名将,嫡孙只韩天遥一人,且所部忠勇军在战场上也勇猛也是出了名的。
正沉吟之际,哗哗大雨中又传来一阵吵嚷,然后有人在高叫道:“束小将军被人劫持了!”
束循愕然,拔.出刀再看韩天遥一眼,已忍不住有几分憾痛。
束家也是东胡世家,屡出名将,可小辈里终不曾有一个如韩天遥这般可以独挡一面的优秀将领。侄儿束宏算是小辈里最悍勇的,可以跟在他后面混些功名,但到底有勇无谋,只怕难成大器。
如今……居然被人劫持了?
倾盆大雨里,一个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年轻男人被推了出来,连嘴里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却被一个极瘦小的兵丁将刀横在脖子上,一步步推上前来。
那小兵开口,虽努力粗嘎着,却明显是少女的声线:“我是南安侯的侍女,给我们快马,让我带主人离开!不然我杀了他!哦,你们可以向我放暗箭,但我刚才喂他服了些药,若我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雨夜里,众人再无法看清她藏在斗笠下的脸庞,只觉她口齿伶俐,身手敏捷,再想不到她会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魏国九公主金从蓉。
魏国九公主,可以死去,绝不可以脱逃。
金从蓉甚至笑了笑,继续道:“南安侯虽为私事而来,可忠勇军也是因私意才愿跟随南安侯。如今魏帝未死,魏国未灭,楚人和你们的合作还长久着呢!你们就此杀了南安侯,楚帝虽然没什么好说的,若忠勇军不听皇命跟你们作对,岂不坏了大事?”
束循看着不争气的侄子,叹道:“忠勇军若敢不听皇命,这楚国只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吧?”
金从蓉手指微屈,干脆爽利地在束宏的脖颈上划了一道,“我不管。我们韩家就当什么都没了,血性还是有一点。侯爷死,我不会独活。只是死前怎么着也得拖几个垫背的……”
束宏被塞着嘴,嗷嗷地叫不出音节来,金从蓉却眼都不眨地又割下去一道。
束循忙叫道:“且慢……”
楚国和东胡,目前是合作而非敌对;韩家和束家更谈不上私仇。
今夜这事闹得虽大了些,为此搭上亲侄儿的性命,似乎有点不大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