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朝中做官的人都晓得一句话,宁惹阎王,莫逆厂卫。由此可见锦衣卫在他们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没办法的事,锦衣卫素来便是说出来就可以止小儿夜啼的一个所在。想到锦衣卫三个字,随即想到的便是诏狱,各种酷刑,以及各样杀人不见血的恐怖血腥手段。
现下叶贤嘉就盘膝坐在北镇抚司的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中,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想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的事。
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今儿上午才刚进了这诏狱,但已经有两个同僚相继或撞墙或咬舌自尽了。
其实暂且也没有人过来对他们用刑,但大家一进了这诏狱,走过这阴冷的长长通道,看着墙上角落里或挂或放着的各样刑具,再是想想以往听到的关于锦衣卫的各种传言,那些心里承诺能力差一些的,自杀了也不奇怪。便是叶贤嘉自认自己也还算得上胆子大的,可这当会也是面色煞白,四肢都有些发软了。
这诏狱里终日昏暗,虽然各处都点了火把蜡烛,但依然昏暗潮湿,给人的感觉极为的压抑。
叶贤嘉就这样一直盘膝坐在潮湿的稻草堆上,也不晓得现下到底是什么时辰。
偶尔会有人过来给他送吃食和水,言语态度之间对他甚为的客气。他只觉得心中纳罕不已,想着这锦衣卫竟然是改了性子不成?
但自然是不会改的。随后他便听到了审问的声音,以及鞭子和棍子抽在人身上的沉闷声音和各样凄惨尖利的声音。
有胆子小的同僚,竟然是被吓的哭了起来。
叶贤嘉虽然面上看起来还算镇定,但心里也在一直砰砰的乱跳个不住。
这时就见一个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人过来打开了牢房门,目光在牢房里面的各人身上扫了一圈。
这人生的高大强壮,面上更有一道极长的蜿蜒刀疤,几乎横亘了他的左半边脸,甚为的骇人。而他的目光望着人的时候都能让人感觉到血腥之意,牢房中的人各人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禁不住的就纷纷别过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这人的目光停在了叶贤嘉的身上。
“叶大人,”与他这吓人的相貌和目光相比,他的态度和声音倒还算得上恭敬,“我们指挥使大人请你出去问话。”
大凡进了诏狱的人,自然是要一个个的循例问话的。先时已是有不少同僚被叫了出去问过话了,有的是面色苍白的被人送了回来,有的是浑身是血的被人拖了回来。
总之被叫出去问话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当下叶贤嘉心中一紧,但还是起身站了起来。
因着还在当值的时候就被锦衣卫带到了这诏狱里来,所以现下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绣着白鹇补子的青色官服。
他抬手抚了抚官服上的褶皱,随后扬起头来,面上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色。
不过这份悲壮之色在看到墙上角落里或挂或放的刑具时就僵在了脸上。
沈钰此时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平头长案后面,郑云站在他身后。
而周泉将叶贤嘉叫过来之后,便也站到了沈钰的身后去。
周泉和郑云现下已由千户升为了指挥佥事,好歹也是个正四品的官儿,又加上是锦衣卫,出去一般的官员都不敢正眼瞧的。不过现下他这指挥佥事倒是做了普通校尉做的活儿,亲自去叫着叶贤嘉过来。
不过想想这位可是指挥使大人的准岳丈,于是周泉心里的那点子不熨帖立时就没有了。
现下这位未来的准岳丈正在打量着坐在长案后面的年轻人。
一身墨色的飞鱼服,生的白皙俊朗,瞧着再是干净澄澈的一个人,实在是无法与传说中的那个手执梨花枪,残暴血腥的一下子就能将敌人的头颅给削下来的狠辣年轻将军对上号。
不过这年轻人长了一双够狠的眼睛,够慑人。周身的气质也实在是迫人。
而沈钰现下也正在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准岳丈。
生的白净面皮,颌下三缕牙须,身子骨是文人的那种瘦弱。又穿了青色的官服,瞧着就跟一竿翠竹似的。
不过他也确实是有翠竹的那种傲气。纵然是他现下面色煞白的站在这里,可想而知他心中也是怕的,不过腰背依然还是挺的笔直。
沈钰起身站了起来。
叶贤嘉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就往后倒退了一步。
而沈钰已经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随后又道:“叶大人,请坐。”
这样客气的语气?叶贤嘉有些发怔,目光只是望着他,一时倒不敢坐了。
沈钰便又可客客气气的说了一声:“叶大人,请坐。”
叶贤嘉迟疑着在长案对面的那张圈椅中坐了下去。
花梨木的案面上还放了一根带了倒刺的鞭子。不晓得是刚审问完了谁,这鞭子的倒刺上还带了猩红之色。
叶贤嘉闭了闭双眼,几不可查的咽了口唾沫下去。
但随后他又觉得,便是面对再如何的血腥刑罚,他都不能坠了一个文人的傲骨。想到这里,他的腰背便又挺的越发的笔直了。
沈钰此时也挺直了腰背。
面对着未来的岳丈大人,饶是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他心里都有点打怵。
抬眼示意旁边的文书开始记录此时的谈话,随后沈钰问道:“叶大人,请你过来的原由想必你也清楚。关于江南赋税和西北军饷的事,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叶贤嘉摇头:“没有。”
沈钰再问:“那这两件事,你可知晓什么内情?”
叶贤嘉再摇头:“并不知晓。”
沈钰就道:“可以了。周泉,送叶大人回去。”
叶贤嘉:......
就这样随意的问两句就让他回去?是不是太儿戏了?
沈钰也冤啊。还能怎么样呢?对着未来的岳丈大人他还敢用刑吗?
周泉此时走过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板一眼的说道:“叶大人,请。”
叶贤嘉迟迟疑疑的站了起来。
沈钰此时正转过头,皱着一双长眉在同身后的郑云说着什么。
叶贤嘉踌躇了下,随后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请问指挥使大人,你就只这样问我两句话就让我回去?”
不该言辞恫吓,不该刑具一样一样的拿上来,逼迫他招供的吗?
沈钰闻言便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的目光极其的锐利,似要看到人的心里去一般。
“那叶大人,我再问你一句,你与这起江南赋税案和西北军饷案可有关?”
叶贤嘉再次摇头:“没有。”
“我也希望这两件案子与你无关。”沈钰甚有深意的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又吩咐着周泉,“在叶大人在北镇抚司的这段时间,好生的照顾他,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私自用刑,明白了?”
其实这样的吩咐他一早就对周泉和郑云说过了,现下之所以旧话重提,不过是想安抚叶贤嘉的心罢了。
这两日有户部的两位官员扛不住压力相继自尽,他担心叶贤嘉若是一个想不开也自尽了,到时他可不好跟叶明月交代。
叶贤嘉一头雾水的被周泉给带了下去。随后周泉又吩咐人给他换了一间稍微整洁些的牢房,每日送过来的饭食都是不差的,甚或还有酒水。所以叶贤嘉有时候都在怀疑,他这真的是在传说中让人光听了个名就能吓得肝颤的诏狱?
这沈钰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如何会对他这样的额外照顾?自己以往压根就没见过他啊,跟谈不上什么交情了。
*
叶明月见完沈钰回到家之后,薛氏已经醒了,叶明齐也已经散值回来了,正同陈佩兰一起在安抚着薛氏。
薛氏先前还只担心着叶贤嘉一人,现下却要开始担心叶明月。
“这孩子,”她泪眼婆娑的就问着叶明齐,“你说她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她只说自己在锦衣卫里有朋友,可我怎么从来不晓得有这一回事?可别是什么歹人吧?锦衣卫里哪有什么好人?”
叶明齐就道:“娘,你放心。以往锦衣卫的名声是不好,可是我听说自从沈钰走马上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后,办事甚是公允。他人且仁厚着呢,而且公正。上次那个漕运总督被巡漕御史诬陷私下贪墨结党营私的事,不就是沈钰查明了,还了漕运总督一个清白?而且我听说现下沈钰还规定了锦衣卫里的一干人,不能私自对人滥用刑罚。那些过于残忍和变态的刑具还都被他给弃用了。现下朝臣说起沈钰来,倒都要大大的称赞他一声公正仁厚呢。”
但薛氏依然不相信。
锦衣卫这么多年的血腥残暴名声已经是浸淫到了每个人的骨髓里面去,并不是轻易的就可以改变的。
“那他们就不对人用刑了?我是不信这话的。”
叶明齐就无奈的说道:“娘,就是一般的衙门里审问犯人的时候还要用刑呢,更何况这毕竟是锦衣卫,那有时候自然是免不了要用刑的......”
一语未了,就被陈佩兰给打断了:“娘,我在家的时候也曾听父亲提起过,现下的出言这位指挥使大人极是公正仁厚的,并不会轻易对人用刑。而且爹爹为人清廉,必然是做不出贪墨江南赋税和西北军饷的事,不过是按照惯例带了他去问话罢了。等查明白了这事与爹爹无关,到时势必会放了爹爹出来的。您不必忧心,在家里好好儿的等着爹爹回来就是。至于圆圆,她做事极有分寸的,临出门的时候她也同我说了,可能要晚一会才回来。不过看看时辰,她现下也该回来了。您若是不放心,我遣个丫鬟去门口望望,如何?”
叶明齐确然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先时他的那几句话只说的薛氏心中都提了起来。但陈佩兰显然又是个极会安慰人的,她这几句话只说的薛氏心中安稳了不少。恍惚间倒要将她当做主心骨一般了。
于是当下薛氏就忙道:“那你赶紧的遣个丫鬟去门口望望去吧。若是圆圆回来了,叫她立时就来见我。”
陈佩兰应了一声,随后就吩咐了个小丫鬟去门口望着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来,那小丫鬟飞快的跑了进来,说是姑娘回来了。
薛氏一听,忙起身站了起来。
而这时叶明月也是脚步极快的走进了门来。
出去的时候她面带愁容,回来的时候面上倒是有了些许笑意。
“娘,”她几步走了上前来,一把握住了薛氏的手,随后就道,“没事了。您放心,爹爹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