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贤嘉在泰州的时候是曾有过一个红颜知己的。
那是个罪官之女,名唤着陈静馨。
陈静馨人如其名,宁静而温馨,生的温婉娴雅。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粉荷不胜其上露华一般,尤为的让人心动。
只是后来她死了。怀着他的孩子,死在他特地安置她的那处小院里。为着这,叶贤嘉整整颓废了三个月。但是现下,他乍然一看面前的这林谷玉,相貌却是有七八分与陈静馨相似的。
叶贤嘉官场沉浮多年,早就是修炼到了持重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但是现下,他却是面上形容大变,更是上前两步,颤着声音问着林谷玉:“你,你......”
林谷玉受惊,立时便低呼一声,往林氏的身后躲了过去。
林氏此时也狐疑的望着叶贤嘉,问着:“二叔,你这是何意?”
叶贤嘉望着林谷玉,见她不过二八年华。但静馨即便还在世,那也年近三十岁了。
眼前的这个少女,只是相貌长的有几分像静馨罢了,但她到底不是静馨。
叶贤嘉便在心中暗自苦笑了一下,随即他便对林氏说道:“这位姑娘与我的一位故人之女生的甚为的相像。方才天光昏暗,我一时没有看清,竟是将她错认成了故人之女,一时激动之处,倒叫大嫂见笑了。”
他自然是看得出来这姑娘并非是丫鬟,所以就又问着林氏:“敢问大嫂,这位姑娘是?”
林氏心中狐疑,不过面上也并没有过多的显现出来,只是说道:“这是我娘家侄女。”
又唤着林谷玉:“过来见过二老爷和大公子。”
林谷玉只得上前来,对着叶贤嘉和叶明齐屈膝行礼,低声的说道:“小女见过二老爷,大公子。”
“原来是林姑娘,请起。”叶贤嘉伸手虚虚的扶了她一把,随后又语声温和的对她赔着罪,“方才叶某一时将姑娘错认成了故人之女,有唐突的地方,还请林姑娘见谅。”
说罢,竟是对着林谷玉行了个拱手礼。
林谷玉如何敢受他的礼?当下只急的双手乱摆,语无伦次的就道:“二老爷,您,您别。您这样,小女如何敢当?”
叶贤嘉的心中略略一沉。
静馨素来处事不惊。无论在何种场合,面对何人,她都绝不会出现如此手足无措的模样。
只是对着林谷玉这张与静馨生的甚为相像的脸,叶贤嘉却总是静不下心来。
于是也就只有面上保持微笑,同林氏开口作辞:“我们父子二人还要去泠雪轩看望月姐儿,这便先告辞了。”
林氏点头笑道:“可巧了。我这也是刚刚才从泠雪轩里出来呢。”
两个人彼此又寒暄了几句,随即叶贤嘉便要带着叶明齐去泠雪轩,林氏则是要带着林谷玉回前院。
只是林谷玉原就胆小,方才又先是被叶贤嘉的灼灼目光给望的心惊胆战,随后又遭他那般行了一礼,她心中一直慌乱,所以在跟随着林氏往前抬脚迈步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裙角。
她口中低呼了一声,眼见得整个人就要往前趴了下去,适逢叶明齐正要与她错身而过,情急之下,忙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同时口中提醒了一句:“小心。”
叶明齐也不过是顺手拉了她一把,随后见她身形站稳了,便立时缩回了自己的手。
但林谷玉还是通红了一张脸,声如蚊呐的对叶明齐说道:“多,多谢大公子。”
又偷眼见叶明齐长身玉立,相貌俊雅,于是她的面上一时就越发的红了。
叶贤嘉在旁边见着她晕红远胜空中晚霞的一张丽颜,由不得的就又想起陈静馨来。
那时他们两个人诗词唱和,抚琴吹箫,下棋做画,是何等的神仙眷侣,只是随后却是阴阳两隔。
连同着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叶贤嘉只觉得心里万箭穿心似的痛,眸光也暗了下来。
“齐儿,”他沉声的叫着叶明齐,“咱们走吧。”
叶明齐答应了一声,随后便跟着叶贤嘉走了。林氏随即也带了林谷玉继续往前走。
只是走得两步,她又若有所思的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叶贤嘉一眼。
夕阳里的背影,清瘦修长,举手投足之间,又满是儒雅沉稳。
只是方才叶贤嘉望着林谷玉时面上大变的模样,还有那震惊的目光,绝非是他口中所说的错将林谷玉误认为故人之女那样的简单。
她想了一会,随即又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望向了跟随在她身后一步之远的林谷玉。
林谷玉却是恍然未觉,只是垂头走着自己的路,滚烫着一张脸,心里小鹿乱撞似的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
她来了这武安伯府也有两日了,也悄悄的打探过这府里一干人的信息。所以她晓得叶明齐现年刚过弱冠之年,不过却已是高中了两榜进士,现下正在翰林院里供职。
而方才那般一见之下,他生的那般俊挺的一个人物,提醒她小心时候的语气又是那般的温和动人......
想到这里,林谷玉的面上就越发的滚烫了起来。
*
叶明月近来两日都是在宫中给德清公主伴读,又要给太后和德清公主做绣活,身为父亲的叶贤嘉心中自然也是有些放心不下的。于是他便趁着今儿散值回来的早,想着要过来看一看她。
适值叶明齐也说自己有两日没看到叶明月了,想着也要一起过来看看她,于是父子两个人便朝着花园子里的泠雪轩而来。
只是没想到路上竟然会碰到林氏和林谷玉。
林氏便也罢了,可是林谷玉......
叶贤嘉只要一想到林谷玉那与陈静馨生的极其相似的一张脸,他便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在突突的跳个不住,整个人也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叶明月原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一早儿就已经注意到了叶贤嘉今日的异常。
原本方才她见得叶贤嘉和叶明齐过来,心中高兴不已,更是抱着叶明齐的胳膊一叠声的叫着哥哥,同他们两个说着这两日她在宫里的事。
只是随后她便察觉到了叶贤嘉心神不宁的模样。
前些年父亲有时候在外面受了同僚的气了,或是遇到什么让他难处置的事了,回来还能看到他一脸恼意的模样,可是近些年来,他早已是沉稳自持,便是面对任何事都能神色自若了,可是今儿他这是怎么了?
然后她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心中由不得的就咯噔了一下。
为了求证,随后她便做了随意的样子出来,笑着同叶明齐说道:“方才大伯母带了她的侄女儿过来看我呢,你们过来的时候她们才刚刚出门。哥哥,你和爹爹方才路上有没有碰到她们?”
叶明齐不晓得叶明月这是在套话,当下便老老实实的点头,说道:“碰到了。哦,那位林姑娘,爹爹还说她和他的一位故人之女生的甚为相像呢,他当时差些儿就将那位林姑娘错认成了他的那位故人之女。”
说到这里,他又问着叶贤嘉:“爹,林姑娘长的像您的哪位故人之女?怎么我从来没见过您有哪一位故人之女长的像方才的那位林姑娘呢?”
“我的故人你都未必都认识,更何况是故人之女,”叶贤嘉的回答带着很明显的敷衍,“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叶明齐便噤声了,不敢再问。
叶明月的心中却是一沉。
当年陈静馨的事,哥哥是一些儿都不知情的。爹爹肯定以为她也是不知情的,但却不晓得她因着上辈子的缘故,所以自小便较为敏、感。那时她见着薛氏每日同叶贤嘉争吵,随后一个人的时候又痛哭不止,而叶贤嘉有一段时日又连日的不归家,她便找来了薛氏房里的一个丫鬟,给了她银钱,问着老爷和太太之间到底是怎么了,随后自己又偷偷的偷听了几回壁角,才终于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她方才八岁,所有人只当她什么都不懂,也都不会防范她,于是她便暗暗的跟踪了叶贤嘉一次,知道了叶贤嘉暗中安置陈静馨的那处所在。
当时那段日子,薛氏每天都哭的都跟个泪人一般,人一日日的憔悴了下去。甚或有一次,她都看到了薛氏找了一条白绫挂在了房梁上,正站在绣墩上要把脖子往里套。若不是那时她恰巧进去,只怕自那时开始她就会没有娘了。
当时她抱着薛氏哭,求她不要这样做。薛氏便也搂着她哭,一声声的说着,圆圆,娘心里难受啊。
因着这事,叶明月接下来的几日便都寸步不离的跟着薛氏,生怕她会又想不开去做了什么傻事。晚间睡觉的时候都不敢睡的太沉,迷迷糊糊的,但凡薛氏稍微有些什么动静她都会惊醒过来。
后来好不容易的打消了薛氏心里的这个轻生念头,她才略微的放了一些心,可对于陈静馨这个人,她想了好几日,觉得还是不能留下来。
只要有她在,薛氏就一日不会好过。保不齐下一次薛氏因着这事和叶贤嘉吵了起来又会想不开。更何况,那时她已经晓得陈静馨肚子里怀了叶贤嘉的孩子了。
等到孩子一生下来,叶贤嘉是更离不了陈静馨的,薛氏就会更加的难受。
于是叶明月又想了好几日,随后她便在怀里藏了一打银票和一把匕首,要偷偷的前去找陈静馨。
她想,若是不能用金钱来让陈静馨离开叶贤嘉,那便用着匕首来威胁吧。左右她是不能看着自己的娘为着这事寻死觅活的。
只是还没等她亮出银票和匕首,她便看到陈静馨倒在地上。
因着陈静馨是罪臣之女,叶贤嘉并不敢大张旗鼓的曝光她的身份,更不敢将她带回家直接抬做姨娘,所以只能找了一个僻静的小院,找了一个仆妇服侍她。
当日叶明月一个人偷偷的到了那处小院的时候,那名仆妇不在,不晓得是买菜还是做什么去了。
陈静馨那时候已经是有六个月的身孕了,肚子滚圆,瞧着较一般同月份的人大了许多。许是因着走动不便,又或者是因着撞到了什么东西,总之当叶明月偷跑过去,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陈静馨。
那时已是夏月了,衣裙单薄。直至今日,叶明月都能清晰的记得,那日陈静馨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裙。只是她身下一大滩的血迹,已是将她的那条白裙浸染的猩红刺目。
叶明月心里约莫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当时她望着那一大滩血迹,整个人只吓的手足冰凉。而陈静馨不识得她是谁,只是在声音微弱的求着她:“小姑娘,劳烦,劳烦你去帮我找个大夫来。我,我谢谢你。”
叶明月煞白着一张脸望了她一眼。
苍白无血色的脸,一双星眸中满是盈盈泪水,瞧着就很是楚楚可怜。
可是那时她脑子里想的是薛氏那日将头往白绫套子里钻的场景,想起她哭着哀求薛氏不要死,薛氏泪流满目的同她说着,圆圆,娘心里难受啊。
叶明月骤然惊醒,随后她转身就跑。
她并没有去找大夫,也并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一个人。她只是惊慌失措,仓皇不安的跑回了家,躲进了被窝里,全身瑟瑟发抖。
随后第二日,她听得说陈静馨因着失血过多死了,连同她肚子里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
再随后,叶明月大病了一场。直至初秋之时,她整个人方才慢慢的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