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拓跋敛的允许,自有小军引得柳絮、殷平进入中帐,沿路北魏兵士见二人着敌方衣着,纷纷怒目而视,然则昨日战中,诸将对拓跋敛心悦诚服,听是皇子相邀,倒也没人上前寻衅挑事。
柳絮之前常年与马贼征战,比之将士,马贼更为凶悍恶毒,见众人怒不可遏却又偏偏碍于主将命令致的勉强忍着不由哈哈大笑,引得一众北魏士兵越发咬牙切齿,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殷平走在他身侧不由苦笑,他跟在姬凛身边之时,因着姬凛寡言的性子,便是他们亦多是少年老成之人,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鲜活跳跃者,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你瞧我作甚?”柳絮见他屡屡转头看向自己,不由嘿嘿笑道,“倒是这四皇子治军自有一套,他们恨我们,可到底都压着不发出来,你说咱们提议议和,这四皇子心头会怎么想?”
殷平登时一哽,竟不晓得是说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还是缺心眼儿。
好在二人脚程都挺快的,不多时便到了中军帐。
殷平之前想过北魏只怕防着他们防的紧,却不料真到了中军帐,拓跋敛只穿了薄甲,兜鍪并刀剑挂在一旁,他的五官与寻常北魏人相同,比之秦人更为深邃,直身坐在胡床上,肩背挺直,自然而然显出一种英气勃勃来,他身边也就只带着一个半大的少年郎。
见他们进来拓跋敛放下手中的羊皮纸,面上露出一个淡泊的笑:“二位使者为何而来?若是孤未记错,左边这位该是殷将军,右边那位倒是瞧着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自是为了殿下而来。”叙过礼节,众人分宾主坐下,柳絮听他问话登时就笑了,“在下姓柳,殿下若是不弃,如今在我家主公帐下任郎将。”
“愿闻其详。”拓跋敛养气功夫甚好,便是昨日败了一场,言语中也瞧不出来。
“久闻殿下长于内政,临朝数年,屡次为百姓上书陈条:荒年之时,减免其赋税;冬日苦寒,牧民冻死,殿下亦是亲往赈灾——足见殿下慈悲心肠。”柳絮笑道,“只殿下怜惜百姓生而不易,为何不怜惜这三军将士?如此时节,连月亮河的河水亦是触之刺骨,殿下与我军两相对持,前无挡风雪之城池,后无片瓦可遮衣,某虽为秦人,观之亦觉得可怜可惜。”
“若是柳郎将觉得可怜可惜,何不劝姬州牧开城投降,迎我将士入城?”拓跋敛微微一笑。
“殿下说笑了,人有恻隐之心,故见弱者而心生怜悯,然家国当前,岂可以小仁而废大义?”柳絮被他反驳,顿时来了精神,“可殿下则不然,殿下怜惜三军将士若是选择退兵,不过举手之劳,且如今殿下败于我大秦,若是屯兵于此,于殿下并无益处,不过徒添伤亡,殿下又何不顺势而为?”
“柳郎将此来是为了说服孤退兵的么?”拓跋敛见他终于道出来意,不由弯起嘴角笑了,“若是退兵,自也是可以,不过孤欲与姬州牧面谈,还请柳郎将代为通传。”
拓跋敛如此轻易松口,二人皆是长舒一口气,却不料对方竟提出此等要求,一时都有几分呆呆愣愣。
“若是我家主公答应与殿下面谈,竟不知该何处与殿下相见?”二人沉默半晌,柳絮再次开口。
“永宁城以南月亮河之上有桥名揽月桥,若是姬州牧应允,明日日落之时孤于桥上相候,届时双方兵马以河岸为相隔,无设伏兵之嫌疑,不知柳郎将以为若何?”拓跋敛沉声道,他的语调并不高昂,却自有一种落落大方的骄傲,“自然若是过了黄昏不见姬州牧出现,和谈之事作罢,咱们还是战场上分个胜负出来吧。”
这头商议完毕,拓跋敛也不招待二人,由武思君将他们送出大营,到了这会子,便是柳絮也没有再挑衅对方将士的意思,而来往的将士见他们面沉如水的样子,心知定然是自家殿下大发神威没教这些狡诈的秦人得了好处,心下一高兴,连昨日战败的沮丧也消散了几分。
“伯彦,你说为何这四皇子定要跟主公相见呢?”二人出了北魏营帐,登时翻身上马,跟着他们的一小队兵马见二人毫发无损的出来都不由长舒一口气,簇拥着二人一道回永宁城。
“此时唯有州牧亲自定夺,只某见那四皇子倒也不像阴狠之人。”殷平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还是快马加鞭赶回去,将此时禀告州牧,早作打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州牧之安危关系晋州万千百姓,北魏与我大秦历来血海深仇,若是北魏心怀诡谲,伏杀将军,该如何是好?”等他们回了永宁城,将此时报于姬凛,还不等后者发话,黄安登时怒道,他已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但仍旧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此时若成,于我晋州有益,且北魏所选之地,亦是颇有诚意。”荀嘉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须,“月亮河两岸草木干枯,一眼望得到尽头,倒是不必担心有埋伏。”
“将军才诛杀了北魏太子,若是四皇子为凶报仇,如此赴险又如何使得?”朱源忍不住接口,他与张朗本就是禁军众人,他们日后无论日回皇城还是留在晋州,所能依靠者唯有姬凛,若是姬凛有个好歹,他们只怕也没有什么好着落,是以在场诸人中,论品级,他们比不过戚铮;论资历,比不过黄安;论智谋比不过荀嘉;论与姬凛亲近,比不过柳絮殷平……但事涉自身利益,他也管不了许多了。
“咱们知晓将军诛杀了北魏太子,可瞧着北魏军马并未全军缟素,想来定是还不知道此事。”戚铮沉思片刻道,“既如此倒也可一试。”
“某——会易、易容,可、替代,将军。”方卓见他们吵嚷得热火朝天,也慢吞吞开口。
“方将军与将军身量虽然有些许相差,那北魏四皇子并未见过将军,使此李代桃僵之计,倒也不错。”张朗想了想道,“倒是某与将军身量相仿,方将军可替某易容,以此替代将军。”
“诸位好意不必再言,既然拓跋皇子诚意相邀,凛自然慷慨赴会。”姬凛打断了众人的争议,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自有威严可压服众人。
“将军要去,卑下愿为马前卒互为左右。”杨仝心思单纯,听得姬凛一说登时单膝跪地请求道。
“此番议和,不宜劳动众人,凛欲带亲卫二十,乘快马亲往赴会,还请杨将军领一千人马于北门接应即可。”姬凛寻思片刻定下主意,众人见此不在多言,一时各自散了,心头却焦灼得等着明日到来。
“元昭所带的亲卫二十人,不若算上我一个。”等众人散了,殷平又重新入得中军帐来,瞧着姬凛盘膝跌坐在案前,手执羊毫在一绢细帛上写信,嘴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方才
周身威势竟是收敛的一干二净,仿若一个单纯无害的小郎君,殷平不由一怔,相识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个样子。
“伯彦想去,那便算上伯彦一人。”姬凛见他进来,将笔搁在笔架子上,军中一应从简,用的笔架子不过是大理石粗粗雕刻的一个猛虎,因着主人使用多年,周身磨得温润,不见锋芒毕露却越烦显得深沉。
“方才帐中争论,你说那四皇子便真的不知道太子已死么?”殷平见他搁笔登时笑了,“元昭这幅样子,倒是从未见过,可见收信之人于你而言,非比寻常。”
“四皇子是极聪明人,他便是知道太子死了,也不会贸然出手,到底烈帝年事已高,总是要多替自己打算几分的。”姬凛浅浅一笑,“倒是伯彦护我之心,令凛如饮佳酿,周身都是暖意。”
“元昭比之旧日倒是变化了许多。”殷平听他出言感激,心中熨帖,但他以往记得对方并非口舌柔软之人,许多事往往都藏在心底并不诉诸于口,如今这般倒是变了许多,“平倒愈发好奇,究竟是怎样卓绝之人才能得元昭如此倾心,竟是有这般柔软的一日。”
“等此番事了,他也该到永宁城了,倒是倒可与伯彦引荐。”姬凛提起平陵御到来,眉眼越发生动,他本就生的俊美,但以往周身气质肃杀,叫人望而生畏,今日这一笑仿若冰消雪融,竟是教殷平对他心动之人越发好奇起来,“倒是此番出使北魏大营,阿柳给伯彦填麻烦了吧?”
“竟不知元昭身边还有如此性子活泼之人。”殷平想起柳絮在北魏营中哈哈大笑,引得对方怒发冲冠的样子不由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