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何人?”姬凛朗声道。
“末将禁军校尉张朗,拜见将军。”身披群青色披风,头戴兜鍪的郎君一手取下兜鍪,当即单膝跪下,只是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羞惭。
“张校尉请起。”姬凛正色道。
“张朗有罪,还请将军责罚!”张朗垂着头并不敢起身。
“张校尉何罪之有?”姬凛面上露出疑惑来。
“……”张朗面色一红,八尺男儿竟是羞愧得不敢搭话。
“朱校尉,你说。”姬凛话音一落,几个校尉互相使唤了眼色,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分出派系来,禁军自然不是一块儿铁板,十三个校尉,以张朗、朱源各占半壁江山,而方才站在一旁着藏青色披风的郎君唤作魏云的又是自成一系。
张朗性情刚烈,不拘小节,又好面子,手底下的刺头是最多的;朱源为人八面玲珑,喜好风雅,跟他一道的大多也是认真学过诗书的;至于魏云,性子冷傲,说好了是安静不大合群,实则是一脸尔等凡人的真仙模样。
之前在军营里头传出流言,最早便是张朗麾下有嚼舌头的,跟着便是朱源一伙暗中推动,但姬凛未从流言入手,一则人云亦云难以揪出源头,二则流言这东西不过一阵是一阵,若是他真的追究,只怕会愈演愈烈。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真的放任手下这群禁军胡来。
时人有云“穷文富武”,能习得一手武艺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选入禁军的,都是家资颇丰的,这些人往日在禁中,最辛苦的不过是一日站岗戍卫罢了,偏周坚是个和善的性子,对下属颇友善,将禁军分了一日三班轮岗。他们下了岗回家自是要梳洗一番,再跟同僚往长安梧桐里喝酒聊天,日子过得悠闲。
而姬凛之前带着众人连走七日,每日灰头土脸,安营扎寨之后倒头就睡,今夜难得在日暮便到达了瀚海,且靠着水泽,这些满身灰土的郎君如何受得住?即便是第一日姬凛让王秀等颁布营规,第一天便是夜晚驻扎,不得擅自出营,可他料定了之前几日的放任这些郎君自然对他生不出敬畏,那营规大概也就当做耳旁清风,忽视掉了。
即便有那么些人记住了不敢犯,但他估摸着张朗手下的刺头自是没有甚么顾忌的。
是以他今日安排晚上戍营之人便特地选了朱源一方的教头,又令魏云为首。
魏云性子高傲,认定了的任务自然是一五一十的完成,有他看着,朱源手下的教头自然不会偷懒,反而会认认真真的清查人数;而朱源与张朗双方看不顺眼已是长久,他们若是真抓着了跑出营地沐浴的人,尤其是发现是往常与自己不对付的,自然不会放过。
“禀将军,出行第一日将军便令王郎君传营规,夜间驻扎不得离开营地,今日麾下与魏校尉一道警戒,发现湖边有灯火明灭,行止鬼祟,麾下上前大喝,抓住有擅自离营,入湖洗澡的二十余人,特绑了欲等明日请将军裁决。”朱源一本正经,“不料张校尉夜闯魏校尉营帐,令魏校尉连夜放人,末将听到响动惊醒,见二人争执不下,故只有深夜打搅将军。”
“违反营规者如何处置?”姬凛听了,佯怒道,“魏校尉!”
“无论品级,皆杖责二十。”魏云回道。
“张校尉可记得?”姬凛眸光一闪。
“末将记得!”张朗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辩解的话也没有说。
“既如此,行刑!”姬凛当即大喝一声,登时便有行刑手上前将这二十多人上衣脱去,压在条凳上啪啪打起来。
“将军!末将亦是有失察之罪,还请将军同罚。”张朗见了兄弟挨打,不免焦急,忙不迭朝着姬凛单膝跪下!他此时心头却是五味成杂,深深后悔自己放任麾下致使众人藐视营规才有今夜之事,一时又深恨朱源不给面子,本来可以私了的事情,却偏偏闹僵出来,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若言及失察之罪,本将军亦有,既如此,同罪论处,本将军与张校尉同受二十杖刑!”姬凛言毕,登时脱去披风,解下甲胄,脱去外袍,立在当场,明灭的火光之下,可见他背上旧年的伤疤深深浅浅,众人此时才意识到这些日子被自己挂在嘴边的人是自十二岁便戍守边关,一刀一枪建立起卓越功勋的将军,帝国双璧之一,先前的轻视、满不在乎,已然化成了深深的尊敬。
与众军士躺在条凳上受刑不同,姬凛始终都站在原地,仿若一尊清冷的石雕。
藤杖打在背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仿若有一面鼓敲击在众人心上,旁边受刑的军士原本还哀嚎不止,此时见了姬凛始终八风不动的样子,也将脱口而出的呐喊吞下,以往对强者模糊的概念忽然变成了眼前人的样子,有种子在他们心底种下,见贤思齐,这些在富贵窝里酥软了身子骨的儿郎们,在这一刻忽然模模糊糊找到了自己奋斗的方向。
千里之外的长安,更夫提着灯笼慢慢走过石板路,一路过来,四下静阒,不远处传来和尚的诵经声也就越发清晰。
“阿妙,去睡一会儿吧,明日还有客人来。”姬三娘一身墨蓝色撒花的大袖长衣,下着灰色撒花的留仙裙,头上带着一套素银镶玉的头面,坐在一旁的小花厅里头,来了姬府之后她也并未当仁不让就将伸手来管,反而是从旁指点姬妙不足的地方,姑侄两个说了一会子话越发亲密,此时听着府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她抬眼瞧了瞧漏刻,方才伸手拍了拍姬妙的肩膀。
“姑姑。”姬妙抬手揉了揉眼睛,从账册中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我只你这样一个侄女儿,咱们姑侄两个还有什么话不可说的?”姬三娘伸手摸了摸少女冰凉的双手,语气说不出得爱怜。
“姑姑,我担心阿爹。”姬妙蹙眉道,“自他从朝中回来,又命兄长去大佛寺请了主持为阿娘念往生经,他就跟着大佛寺的念空方丈一道念经,到了这会儿水米未进,我委实担忧,还请姑姑替我劝劝阿爹。”
“你放心,我自然会劝兄长,你先回去吧。”姬三娘取下放在一边银色缎面加绣云纹的出毛斗篷替姬妙围上,又将一个银云龙纹的手炉塞到姬妙怀中。
“客房里头收拾好了,姑姑也早些休息。”姬妙蹲身行礼,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姬三娘又瞧着小丫鬟给念经的大和尚上了一回茶,才招手唤一个丫鬟过来问姬焰的踪迹,听得人在书房里头,还未休息,便令厨房熬了燕窝粥,她亲自端着往书房里头去。
“兄长休息了么?”她站在书房门口,瞧着姬焰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又想起嫂嫂初初嫁过来的时候,她和嫂嫂在灯下打双陆,兄长在房间那头温书备考,夜深了,祖母教丫鬟送吃食过来的情景,眼眶便是一酸。
“是阿灵啊。”姬焰怔怔的坐在案前,在他手中则握着几张薄薄的纸。
“听下人说阿兄自朝堂上回来便再没有用过吃食,阿妙心头担忧得很,我劝她先去休息了,便来看看阿兄。”姬三娘听得兄长唤自己的闺名,心中越发酸楚,原本含在嘴边劝慰的话也听了片刻,才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坐秤上跪坐下来,一面从食盒里头取碗碟出来,一面缓声道。
“……我与阿璎结缡二十载,未有一日脸红,我性子带着几分软绵,竟不似姬家人,阿璎却性子泼辣,以往祖母便说我与她仿若是生错了性别,合该为夫妻。”姬焰说道深情处不由哽咽,“当年在朔雪关,她同意嫁给我,那一日朔雪关落雪如飞絮,我们沿着关内长街从这头一直回到驿站,白雪沾满头发,我便说我与她此生定要白头,可……”
“阿兄……”姬灵听他说起年少之时面上浮现欢悦之色,又见兄长侧边发髻竟是银白如霜雪,微微转过脸,登时泪如雨落。
“自她嫁给我那一日,她便是我姬家人,可恨我却无能不能庇佑她周全!”姬焰低声诉说着,几近失声,“前些日子姬家风波起,教人扣上污名,我是长辈却颓然无用,反倒是倚仗着元昭一应转圜,可……可我竟连阿璎心头堆积沉重都未曾察觉,我、我姬焰枉为人夫。”
“阿兄!”姬灵不由死死握住兄长的手,泪落如珠,从未有如这一刻令她觉得自己嘴笨口拙,竟是连旁的开解的话也不会说,“嫂嫂心慕阿兄,必不愿阿兄如此难过!”
“当年我往沈家提亲,阿珺当年才十九,我曾向他许诺,得阿璎为妇,此生比不令她有一日难过,可如今却是我食言了。”姬焰瞧着泣不成声的妹妹,静了静取过手绢替她擦脸,“你亦是知道我年轻之时最喜佛法,常年探访佛家踪迹,是以才遇见阿璎,如今阿璎走了,我这三千烦恼丝也该有个去处了。”
“阿兄!”听得兄长话中透出的想要遁入空门的含义,姬灵不由大惊,“那阿冽和阿妙呢?你让他们怎么办?”
“……阿冽如今可独当一面,至于阿妙,她有兄长看顾,左右还有大嫂,待妙妙及笄,亦可替她寻一门亲事。”姬焰神色哀冷,语气中透出一股颓然。
“那我呢!阿兄。”姬灵也顾不得丢脸,“姬家风波起,陈箴便丢下我和两个小郎,阿兄,长兄已然不在,我所依仗得只有你替我撑腰了,若是你遁入空门落发为僧,还有谁替我上陈家寻公道!”
“阿灵,若是夫妻不相契合,你便与他和离也无甚么。”姬焰顿了一顿,苦笑,“阿璎自也是和离之后才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