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祖宅的门房是一个孤老头子,早年也随姬凛的爷爷姬遥上过战场,后来折了一只腿,他家中又多年征战并无音讯,便留在姬家做了仆从,又因着性子古怪并未娶亲,周围人又嫌弃他性子孤拐,因此多年来倒也只一个人。
他在战场上受过伤,面上一道狰狞得伤疤,如今年岁大了,皮肉稀松如同衰老了的树皮,看着委实可怖,但姬家大小主子对他也尊重,均以柯老呼之。
但他经历的事情多了,此时见一大群人过来,且又显得狼狈,当中有禁卫、有宫娥、还有看热闹的百姓,哪怕他们甚至还抬着一辆解了车辕的马车,他也不觉得吃惊,只慢吞吞走过来唱个喏道:“此地宅子的主人为晋州刺史,只不知客人从何而来?可有拜帖?找主人家有甚么要事,也让小老儿通传则个。”
“柯老,是我。”姬凛一见他便高兴,当即笑着走至跟前。
“竟是大公子!”这老头子一时激动面皮颤动,若是那等胆小的只怕吓得大哭,但姬凛却面色不改,他这十几年在边关见惯了比这更可怕的伤口,又听得父亲讲了他以前在战场上救了祖父的事情,对他越发敬重,反而快步上前扶着他,并未等老头子行礼。
“还请柯老禀告父亲一声,却是不孝子带着朋友回来,且沿途遇见了贵人,在宅子里借一处地方休整休整。”
“喏。”柯老果然转身回门。
不多时中门从内大打开,一众小厮并婆子悉数迎了上来,当先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穿鹅黄色交领中衣,外着水青色绢制长衣,长发梳成一个倾斜的堕马髻,簪着一支小凤钗并几朵绒花,但她生的美目修远,气质平和比之一般官家少女也不差什么。
“大公子回来了?”她见了姬凛便抿唇笑了,语气中说不出的亲昵柔和。
“祖母身子可好?”姬凛瞥了她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姬家家风清正也是如此,姬凛的祖父姬遥早年迎娶的是景国公嫡出的长女徐氏,景国公内宅复杂,徐氏为景国公原配张氏所出,后来生母张氏难产过世,连腹中的男孩儿也没能活下来,景国公迎娶了张氏的庶妹为继室,人称为小张氏。
小张氏过门三年便诞下嫡子,偏景国公的表妹未婚夫又去世了,景国公的母亲便做主将表妹抬为贵妾,不到一年便生了一双龙凤胎,也因此前头的徐氏便越发不受父亲重视。
等到及笄了也靠着外祖说合才与姬遥定下婚事,但受国公府内宅环境的影响,在她怀着姬灿的时候,趁着姬遥一次喝醉了便将贴身的丫头推上了丈夫的床榻,这也是姬遥这一世唯一的妾梅姨娘。
彼时姬遥年轻气盛,原本新婚燕尔满心满眼都只装着徐氏一个人,可妻子不仅不信任他反而采用这样的法子一瞬间让他寒了心,自那之后他常驻军营,非过年不入家门。
当时的老太君眼见媳妇儿是个昏聩的,也就不指望她管家,还将孙儿也抱至身边养着。
如此又过了八年姬焰才出生,只这一次徐氏再次故态萌发,原本缓和的夫妻关系再次陷入僵局,不久之后梅姨娘传来孕信,徐氏此时才悔上心头。
眼见丈夫对梅姨娘越发和颜悦色,徐氏肝肠寸断心头怒火中烧之时,便听信了身边奶娘的话,在梅姨娘七个月大的时候出手,结果梅姨娘产后出血再没睁开眼。
姬遥查出真相,大怒之下杖毙了徐氏的奶嬷嬷,并开了宗祠将这个七月大哭泣着像小猫儿一样的女儿记在徐氏名下。
其后数月便将襁褓中的小娘并已经满了周岁的姬焰都交到了母亲身边,纵然徐氏大哭大闹也不改其决心。
原本姬灿还记挂着母亲,但姬家的男儿大抵都是寡言的,他并不会从言语上表达对母亲的关切,反倒被徐氏认为被婆婆养的与自己离了心,母子俩渐行渐远,等姬焰出生,眼见了母亲为了一个姨娘竟然疏忽了对弟弟的照料,才八岁的孩子在心底便彻底掐灭了对母亲的渴慕,以致于被兄长照料着长大的姬焰也对母亲徐氏亲近不起来。
当梅姨娘的事情出来了,姬灿心头对这个小小弱弱的妹妹便含着几分亏欠,连带着教导弟弟也要多疼爱妹妹,也因此养成了姬氏单纯的性子。
等姬灿到了成婚的年龄,这一次姬遥与老太君商量直接订下了出身越州的梁家嫡长女梁氏,等孙媳妇一过门,老太君便将家中中馈直接交到孙媳手中。为担心徐氏以后借着孝道做出让几个孩子难为的事情,在老太君一过世姬遥便将族长的位子交给姬灿,自己致仕回家在族中做先生,梁氏也直接越过婆婆接了姬家宗妇的职责。
眼见儿子身上打不了主意,徐氏又想将手伸到孙子身上,她原本或许只是想要弥补生疏的母子之情,只因为近些年来越发偏激,手段上或多或少并不是很光明,姬灿一怒之下留妻儿在京城,自己弃武从文中了二甲末几名,外派任官带着徐氏在身边说是侍奉母亲,等到姬凛满八岁搬至外院才回了晋州任刺史,谁料恰逢北魏扣关,圣人命他一人兼任晋州刺史并州牧一职,夫妻再次分别,之后又遇见姬遥病逝,也因此夫妻结缡二十三年才又有幼子出生。
梁氏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她精通律法,于典狱诉讼、知人善任上有着天生的直觉,因此甫一见面她便知道自家婆婆是怎样的性子,再与丈夫商量后也并未如同一般家族一样避讳着长辈的事情,反而扳开揉碎了讲给姬凛听,因为她深知人心有多不可测,来自长辈再周密的保护都可能有疏漏,不如教会孩子学会保护自己还更可靠一些。
眼见着姬凛越发年长,徐氏悲哀的发现孙儿跟儿子一样天生便是生来与自己做对的,她不仅不能对出身高贵的长媳做些什么,也不能辖制出身商户的次媳,连家中小郎并小娘都受长辈的影响跟自己并不亲近,再听到长子为长孙订下了姜家嫡出的姑娘她心里是愤怒的,但一打听这姑娘父母双亡仅有一个嫡亲的弟弟跟着叔叔过活,她心头竟生出一种扭曲得畅快来。
再之后接连着冷了自己许多年的丈夫过世,那姜家元娘都十六岁了还没有嫁过来,她就动了心思,从已经落魄的景国公家接来一个徐姓小字璎珂的庶出小娘子,预备嫁予姬凛为妾。
这徐娘子在姬府中身份尴尬,虽然有徐氏的吩咐是客居的姑娘,但她来了之后徐氏屋子里一应衣食皆由她打理,颇有几分大丫鬟的感觉。
再加上家中主母并未发话,家中的下仆也就对她敬而远之。时间久了,这姑娘年岁也大了若是以往还有几分不愿意嫁予姬凛为妾的想法,如今却是一颗心都系在姬凛身上,因此一厅的下人通报恰逢徐氏午睡她便擅自带着人迎了出来。
“老奴见过大公子。”等不逾片刻,又一身穿姜黄色五彩吉祥纹长褙子下套鸭卵青马面裙的婆子领着一众婆子并几个小厮过来,她们一众先朝姬凛并平陵御诸人行了礼。
“辛嬷嬷。”姬凛见她过来面上缓和了几分,“父亲母亲呢?阿凔可还在睡?”
“郎君接了陈姑爷的帖子一道去城郊庄子打猎,昨日夫人接了宫中传来的讯息今日一早便进宫觐见皇后娘娘去了。”辛嬷嬷慈爱的笑了,“可让大公子猜着了,小公子这会儿正在夫人院子里午睡。”
“马车中是华阳公主,她的马惊了,你带人迎她去客房,一面拿了府中的帖子请太医,我带着我的朋友去我的院子,等你那边安置妥当了便来回报我。”姬凛听见胞弟在睡面上笑了笑。
“喏。”这头辛嬷嬷果然带着几个粗壮的小厮抬着马车进了内院放下又换了四个婆子抬来软轿,才请王嬷嬷侍候公主下车换了软轿,一路抬到客院,早有一众婆子换了帐子、纱衾并鸳枕,又点了安神的沉水香,才簇拥着公主进去,这头便有太医飞奔过来给公主看伤。
而姬凛先让柯老送平陵御几个去了自己的院子,他则跟着管家迎着一众侍卫在前院安顿下来,先上了茶水点心用心招待着。
姬凛则与领头的校卫交谈几句,先请了府中坐诊的大夫来替他们看顾受伤的军士,又一面命人去宫中报信。
等事情忙过送走华阳公主,他回到自己居住的长青院,却见霜降在廊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韩铮在一旁的空地上打拳。
“轻舟呢?”姬凛见他们龙精虎跃并不像酒后困倦的样子一时好笑。
“先生在里头坐着呢。”姬凛院子中养的猫儿狗儿都不是他养的,反而是梁氏养来解闷的,他素来孝顺母亲,对这些猫儿狗儿也都优容,如今阿凔还小在梁氏的院子里住着,这些猫儿狗儿便养到他院子里,且他的院子宽阔,这些小东西也能活动开。
姬凛一时听了便放轻了步子走进去,正瞧见正西边的窗户下,平陵御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支着下巴,斜靠着窗棂阖目睡去,夕阳兜头照下来,甚至看的清对方脸上细细得绒毛。
姬凛被对方柔软的样子击中,不由自主凑过去弯下腰将熟睡得人抱起安置到东侧间的软榻上,又见他只翻转身子并未醒来,反而换了个姿势睡得香甜,他看了半晌不由舒一口气只觉得困倦,便脱了外袍也靠过去拉过被子,二人肩并肩头挨着头一时都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