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凛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照射整个咸阳宫,碧瓦飞甍,高门嵯峨,朱色的宫墙沉默而坚守,姬凛忽然回头看这广厦万千,心头猛然一跳,若是有朝一日坐拥天下,做这禁宫的主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心头的念头一起,他只想立刻奔到平陵御跟前向对方诉说这一刻陡然生出的豪情!
“你方才再看什么?”周坚见他面色郑重,不由侧首问道。
“北魏求亲的国书已至此处,只不知如今是否有对策?当真要让华阳公主和亲北魏?”姬凛愣了片刻问道。
“如今朝中争论不休,尚无定论。”周坚愣了一下,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皇后与家母是手帕交,华阳公主身份贵重,她幼时没吃过甚么苦,北魏条件恶劣,便是寻常士兵到了边关少不得都要适应许久,何况是公主这样身份的人?”姬凛叹息一声。
“可惜舅舅原本打算明年春闱便替她择婿,如今也只有拖一日算一日。”周坚神色郁郁,“这些年与北魏鏖战,姬家军死伤无数,六年前原本有机会荡平北魏上京,只可惜天时不好,国库支撑不下去,如今却连累阿慧,委实令人心痛。”
“北魏诸皇子年长,王庭动荡,原本是个极好的将北魏纳入我东秦疆土的机会,只可惜我朝却自顾不暇,到不如效仿邕州,与北魏开互市。”姬凛顿了顿,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在前线的袍泽,上一刻还彼此并肩作战,开怀大笑,下一刻便是生死两茫茫,甚至才入晋州大营的战士在最初上战场便留下一封家书,若是阵亡便托袍泽寄回去,若是侥幸活下来便烧了家书,下回上阵之前再重新请识字的同袍代笔,“北魏所处于白山黑水之间,不善耕种,然而牛马丰盛,皮毛众多,且长生山多产极品药材,若是以粮食换牛羊、药材、皮毛未尝不可。”
“东秦与北魏世代仇恨,只恐朝野民间并不愿意。”周坚摇了摇头,“我却好奇,元昭兄常年与北魏交战,该是更加仇恨,缘何有这等想法?”
“若是我东秦国力胜北魏数倍,凛也愿领军踏平北魏,然而北魏烈帝膝下诸子长成,陛下膝下皇子尚且年幼,且国库贫瘠,如此不若开互市也算换的生机。”姬凛肃容道,“北魏与东秦势必有一战,然而此时非最好的时机,不若休养生息才是正理。”
“郎君有此心,坚佩服。”周坚饶了饶头。
二人一道回了周坚府邸,一行人用了晚食,周坚又命下人驾驶牛车送姬凛一行人往姬尚书府邸去。
作为时人歆羡的九姓人家之一,姬家在长安的祖宅是一套五进的大院子,占地颇为广阔,却是家主入京时候的住处,但姬焰虽然出身嫡系,但当家的却是他的哥哥姬灿,因此他并未住在祖宅,反倒是自个买了一个三进的宅子,供他们一家四口常住。
自接到姬凛的传信,姬焰便估计着他要到来的日子,又跟沈氏说了,后者便将松柏斋旁边的悠然院收拾出来,又命仆役日日打扫,又从韩铮口中问的几人高矮胖瘦,便命府中针线房先替几人赶制出一套秋装,后面的衣裳等他们到了细细量过再制便是。
如此盼了数日,终在九月初八这日傍晚从门房传来消息说是几个人乘着周小郎君的牛车到了门口,一路管家听得汇报忙命人开了侧门,引几人入内。
进门便是影壁,画着一幅远山晚景,转过影壁背面则书写着淡泊明志四个字,穿过中庭便是轩明堂,两边连着抱厦,往后便是抄手游廊,此时将将入秋,庭中花木繁盛,几株桂子香飘庭院,风格倒是格外清致素雅。
整个宅子东部为宅第,中部为主园,西部为内园。
因他们一行住的多是成年的郎君,因此安置的松柏园也在靠东面的位置。几人行礼箱箧带的不多,一旁的管家先命几个小厮将东西送过去,白露也一并跟过去归置物品,这头管家则带着他们去了姬焰居住的万卷堂。
万卷堂为五间上房,皆一应装饰用原木色,只镂空雕了孔子周游列国的图样,并未用彩饰,两边是穿山游廊并厢房,庭中遍植芍药松柏,此时过了花期,倒只见树木苍翠,台阶上站着两个着褐色短打的仆役,一见他们过来忙笑着作揖:“方才郎君还差小的们打探,可把几位小郎君盼来了。”
“凛拜见二叔。”
“御拜见姬尚书。”
“讯拜见舅舅。”
几人跨过门槛,正厅里跪坐着一穿天青色直裰留着一字胡的男子,一头乌发随意挽了个髻,上面别一支紫檀木雕如意云纹的发簪,见三人进来,放下手中的茶盏面色不动的受了三人的礼。
“阿讯早年相见还在襁褓,后来又长年留在蜀地,竟许久都未得见,如今也是翩翩小郎了。”一旁立侍的管家上来悄无声息的于几人斟茶,姬焰先瞧了瞧在一旁坐的并不甚端正的陈讯,不由笑道。
“锦官城不必长安轩昂壮阔,威仪森严,我是个惫懒的性子,在野地里跑惯了,长安长辈多,多不比我在蜀地,那辈分才是高,一众大人都要朝我行礼。”陈讯嘻嘻一笑,也不因为生疏便畏惧。
“前日倒也接着妹夫来信,他们从泰安城过来,中间遇到宇文家的人,便合作一道上京来,只不知怎么竟然比你们还要落后了些。”姬焰见他活泼,不比姬家孩子老成持重,也不像他哥哥,反倒学着市井小子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跳脱,心里头却觉得喜欢。
“我是跟我先生一道上来的。”陈讯听了忙朝平陵御讨好的笑了笑,后者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该是平陵先生了?”姬焰将两人的动静看入眼中,心中暗道,难怪从姬凛的信中看来对这新认识的友人多有倚重,如今看来连陈讯这样的顽童都训得住,看来委实有几把刷子才是,“一路过来到多谢你照顾我两个侄儿。”
“御与元昭为友,又收了阿讯为弟子,彼此照应也是应该,倒是尚书客气了。”平陵御含笑道。
姬焰见他进退从容,言辞有礼,暗自点头,又询问他家世人口,听得如今仅剩一人,身边只带着霜降一个童子、韩铮一个护卫再有就是一个女仆,他素来笃信佛法,与寻常杀伐果决的姬家子弟大不相同,一时间到心生怜悯,且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霜降和韩铮两个,霜降心直口快,韩铮沉默耿直,素日里也并无逾距之处,原本就对平陵御存了几分好感,如今见了真人反倒更觉他为人不凡,随意寒暄几句,又有后面的婆子过来传饭,便带着几人过去。
“只后院女眷,御一外人,却不好过去。”平陵御犹豫了几分,他倒是不拘束见沈夫人,但姬焰膝下有一女,如今方才十一二岁正是要准备相看地年纪,他到底是外男,没得凑过去地意思。
“你与元昭情同兄弟,何必在意?”姬焰一愣便笑道,“我与夫人也将你当成寻常子侄便是。”
“既如此,还请焰叔先行。”平陵御本来就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之前不过是顾及着主人不便,如此听得姬焰一说也就不再推辞,一行人便从一旁的甬道往里走,穿过一个做书斋的穿堂,不多时便转入内院。
入眼便是三间大正房,两边厢房合抱,庭中一树藤萝越有百十年历史,此时不在花期,叶子倒也挨挨挤挤,一旁种着几株桂树,正是桂子花香的时节,有一个穿红缎小袄,豆青色齐胸襦裙的丫鬟正在那桂树下捡桂花,见他们过来忙叉手行礼,廊下的架子上悬着一溜鸟笼子,此时见人过来都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郎君带客人来了,夫人正吩咐摆饭呢!”听得鸟雀吵嚷着,一个丫鬟掀开藏青色绣青竹山石图案的帘子出来,先叉手行礼,又替几人打起帘子,一面笑道,她生的俏丽,瓜子脸,柳叶眉,一双眼睛像似会说话一样,如今上穿浅紫色妆花缎窄袖短袄,下着米白色绣玉兰花纱裙,越发显得她身段秀丽,却是沈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唤作珊瑚的便是。
进了正房,因着是女眷坐卧之处,平陵御并不敢肆意打量,之随意瞧了瞧只觉得装饰雅致清淡,沈夫人出身商贾人家,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品味。
“你们远道而来,路途辛苦偏郎君是个多话的,一时间就停不住,几个孩子怕早就饥肠辘辘了。”等三人一起拜了拜,礼行了一般,沈夫人便上前一步扶众人起来,一面笑道,“如今入了秋,园子里的荷花荷叶也就凋谢了,倒是后面靠着爽月斋有十多树桂花开得正好,便命人在那边设宴,左右过去不过是百十步路,你们若是有兴致便赏花作诗饮酒,也是便宜,全当是在自个儿家里头才好。”
“却是舅妈客气了。”陈讯并不怕生,眼见着对方内着银灰色方胜纹暗花缎袄,外穿一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碟翻领襦裙,外搭翡翠色披帛,一头乌压压的头发挽了个回心髻,只带了一只金嵌红珊瑚丹凤步摇,从凤口衔着一串米粒大小的珍珠流苏,侧旁带着一朵泼墨紫的菊花,容光慑人,他却仍旧能凑过去撒娇,“便是寻常米饭只要能填饱肚子便很好了,我却是什么都不挑的,至于那作诗饮酒,我便是饮下一大缸子酒水也是无碍,只作诗却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