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面,总是墙头马上一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我这一生也就像是一场戏一样,只开了一个华丽的头,便匆匆落了幕。
我是十五岁入的宫。
进宫那天的天空是阴沉沉的,高高的宫墙遮住了我望向远方的视线。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要在这高墙之内度过了。只是我没想到,我这一生会那么短暂。
初入宫的日子总是漫长而悠闲的。皇上刚登基不久勤于政务,疏于后宫。我入宫好些天了,也没能见到皇上。
大家都说他是个好皇帝,我却不以为然,千古来的帝王,都是这样的,没谁是例外。何况他作为皇帝好坏,又于我有何干系呢?我不过是个小小知州的女儿,凭着还算好的样貌入了选,侥幸飞上枝头醢。
他是不是个好男人,才与我有关系呢。我心底偷偷笑。对于这个我将要服侍的男人,我到底还是心怀了一丝憧憬的。谁不期望自己要过一生的夫婿就是自己命定的良人呢?
宫里的日子渐渐过得快了起来。每天都是相同的场景与人事。服侍我的小丫鬟也不如从前上心了。谁让和我一同进宫的几个小主虽未获宠却也十分乖觉的和主殿的娘娘关系尚好呢?
反观我,被分配到清凉殿,宫里的主妃陈妃是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就在身边服侍的陈侧妃。虽是跟随皇上多年,却一直不得宠,也没个孩子傍身。如今年长色衰,皇上甚至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缇。
陈妃一个人在清凉殿待着,既不见客也不出去和别的妃嫔玩乐,每日只在自己房内抄写佛经打发这聊聊苦日。我也只是来清凉殿的第一天见到过她,而后就被陈妃以独居不必多礼的借口打发了。她既免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不想我去打扰她,我也乐得自在。每日只躲在自己的偏殿内睡觉。
被分派来服侍我的两个小丫鬟其中一个叫做杏叶的早就托了关系调去别的得脸些的小主身边服侍了。还剩下一个叫桐叶的,不知道是年纪小尚未没学会宫内的这些拜高踩低,还是我幸运遇到了不可多得的忠仆。在我几次三番的暗示下,她也不为所动。
我是不介意身边的丫鬟另寻好主的,毕竟良禽择木而栖,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可既然她自己不愿意走,我也乐得留下她。只是我觉得她原先的名字太难听了,想了想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
“莺时”。
莺时之前和我说她是四月出生的,我就依着“三月莺时,四月槐序”的顺序给她取了名字。巧得很,我身边带来的大丫鬟是四月生的,刚好叫槐序。
我给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声音又清又脆地向我谢赏。
我看着她闪烁着光芒的眼睛,觉得自己随便想的这个名字无比的适合她——真像一只莺鸟儿。听了她的声音之后,我更加这么觉得了。
后来我就常常莺时、莺时的叫着,整个偏殿都能听到她脆生生的回应声。
清凉殿的主妃陈妃知道我这边缺了一个丫鬟之后,曾问过我要不要再找内侍总管分派一个来。我笑笑婉拒了,我这边伺候的人够了。我其实没说,清凉殿这么冷清,能有什么事呢?何苦再分派人来守着这冷清宫殿。可我没说出口,陈妃够可怜了,我这么说,她大概要伤心死吧。
日子还是这么过着。莺时和槐序怕我无聊,就整日陪了我绣花。槐序是大丫鬟,去内务府领丝线的事就落到莺时手上了。
去的时候我和槐序还在殿内笑着和莺时说,要快去快回,回晚了就不给她留点心了。
莺时是笑着去的,回来的时候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天我和槐序两个人在偏殿等了很久,也没看到莺时回来。槐序担心莺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宫中贵人那么多,随便哪一个都不是莺时这个小丫鬟能得罪得起的。
我是不信的,莺时入宫前是江南人,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是软软糯糯的,带着一股子江南特有的水湿气。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她能得罪谁呢?
槐序知道得比我多,她觉得莺时这么久不回来,多半是出事了。拉了我去主殿找陈妃。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陈妃。
陈妃看到是我请见,也是诧异得很,再听了我的来意之后,更是一脸讶然。她大概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晚归的宫女而已,哪里值得主子去找寻。更何况这宫内的关系错综复杂,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宫女实在不明智。
我不这么想。莺时她还那么小,软软糯糯的一个。要是出事了,再晚点可能就找不回来了。
清凉殿里面燃的是一种叫做“如是我闻”的香,这种香我听过,佛前供奉的人常点。我跪在这香气缭绕的大殿内求陈妃替我找找莺时。我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只能赌点这“如是我闻”佛香的人真的是有一片菩萨心肠。
我死死盯着陈妃的裙角。大殿内只能听到我和槐序的呼吸声。良久我才看到陈妃天青色的裙裾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接着是一阵“如是我闻”的香味袭来。陈妃扶起我,朝我笑了笑。然后她对身边的掌香姑姑说,去问问内务府总管,有没有看到那个宫女。
我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静静沉湎在如是我闻的香气里,长舒一口气。陈妃肯帮我,莺时就能找到了。
莺时确实找到了。掌香回来的时候带来了莺时的尸体。
按理来说,宫中死了人,都是趁夜运出宫去埋了。今天还未入夜,所以看在陈妃的面子上,内务府总管才让掌香姑姑把莺时的尸体带了过来。
看到莺时尸体的时候,我没有说一句话。我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了,只愣愣的。槐序在一旁扶着我,小主小主的叫着。我听见了却开不了口回答她。胸口像是梗着一口气,眼一黑,就昏过去了。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莺时和槐序都还在,陪着我花花样,绣荷包,打络子……我找不到人,就莺时莺时的叫一两声,殿内就会传来莺时清脆的答应声。可突然声音就没了,我找啊找,终于找到了,莺时躺在那里,我小跑过去一看,她闭着那双莺鸟儿一样的眼睛,再也不会醒来回答我了。
猛然惊醒,槐序正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见我醒了,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我手背。
莺时埋了吗?我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地问。
埋了。当天晚上就运出去了。小主昏过去了,奴婢就私自做主给那两个小太监一人塞了十两银子,让他们选个好点的位置,好歹也立个牌子。
我听了槐序的话,拍了拍她的手。她做得对,是我只怕也只能这么做了,可我不甘心只做这么点的。
槐序还在哭,我明白她在哭什么。她和我一样喜欢莺时,那个软糯糯的小姑娘,有着莺鸟儿一样的眼睛,和你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扑面的水湿气...
可是她现在没了。
这宫内每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又有谁的手里没有几条人命呢?可为什么要害死莺时呢?她还那么小,她只是奉了我的命去拿几束丝线而已,怎么就会丢了性命呢?
是我害了她。如果当初我狠下心不让她留在清凉殿就好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可我更不能让她白死啊。她那小小的魂魄如何能安?
我能下床之后就让槐序扶着我去正殿找了陈妃。
陈妃依旧在清凉殿里抄写佛经,殿内是淡淡的如是我闻的香味,掌香静静在一旁研墨。
看到我来,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像是早算准了我会来一般。让掌香递了茶就退下了,槐序也只好跟着出去了。
偌大一个清凉殿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她能不能帮我。她却只笑,高深莫测。说,你不说让我帮你什么,我怎么帮你呢?
我知道是自己心急了,可是我也知道越是这样子才越有胜算。
果然,之后的事情顺利得出乎我的意料。我和槐序回自己房间之时,我转身看到身后陈妃笑得一脸胜券在握的脸,和她背后的那碗还没凉透的茶。
后来的日子,陈妃兑现了她的诺言。如我们计划好的那般,我如愿见到了皇上,并且借着这一副还算美丽的容颜逐渐获宠,然后顺利有了身孕。
皇上知道我有了身孕之后,很是高兴。他子嗣不丰,除了贤妃所生的大皇子之外,并无其他皇子。于是对我肚子里的孩子抱了很大的期望。他说要封我为婉嫔,还赐给我自己的宫殿。
皇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抚着我的长发,他说他最喜欢我和顺婉柔。我在他怀里吃吃地笑。
日子越过越快,就快要到了生产的日子,我第三次主动去找陈妃。我现在住在挽莺殿,离清凉殿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