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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站在很让人头疼的对立面上。前几天刚得到消息,说李二郎遇难的真正原因,已被圣上所洞察。圣上已经授意宁王调兵,有对付程太尉的意思。程太尉得此消息,自然想先一步动手。程太尉原想计划更周详些,元日过后,选一个合适的机会动手。然元日当晚,有快马从墨盒赶来,晕死在太尉府门口。

从墨盒来的线人救醒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此人给程太尉带来一个很关键的消息——李信并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重回了墨盒。回到墨盒的李信掌控了兵权,破了蛮族和大楚的和亲联盟。程太尉多年来的谋算,在最后功亏一篑。

程太尉脸色阴沉:功亏一篑也罢。他为太尉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不知道见过多少。让他心寒的是,长安城中并没有收到关于李二郎还活着的只言片语!

除非有人能瞒过程太尉的手眼通天,否则这只能说明,李二郎当真叛了朝廷了!

程太尉没有杀掉劲敌,竟真的把劲敌逼反了!

这个已经成长成为庞然大物的郎君,坐镇墨盒,剑指四方。当他目光抬起来往远方看时,他想要的到底是长安,还是要程太尉死呢?不用细想,程太尉都知道李二郎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长安城中还有闻家,还有曲周侯,有宁王……倘若和李二郎里通外合,那还有程家的活路么?

想到风刀霜剑,步步逼人。

程太尉已经没有多考虑的时间了,时间越往后推,于他越不利。甚至于他已经不用去想和蛮族的未来走向会如何了,当务之急,应该先保住程家!程太尉是臣,他只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从没想过自己去当天子。他始终是用臣子的眼光去看周遭,大楚于他是一个外物,他从没把大楚当过私有物过。如今他要下手,想到的法子,也仍然是杀了皇帝,让皇帝的幼子,自己的外孙登基——自己仍然是太尉,小皇帝仍然要听自己的话。

程太尉做了决定后,就开始在长安城中布兵了。首先,就是瞒过宁王等人……

春雨细绵,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数日。

刚刚入春,皇帝在为开春农事祭祀回宫后,就得了风寒躺下了。到了晚上,宫中诸夫人回去各宫,只剩下皇后程漪还在伴着圣驾。夜雨淅沥,圣上不听劝阻,去观星台走了一圈后,回来精神更为不振。他坐于案前翻阅奏折,看到墨盒至此消息仍不通时,心情更为急躁。

程太尉收到了墨盒的消息,天子的探子也收到了。皇帝久坐案前,蛮族的兵马、南方的战事、还有墨盒的不受控制,全都浮于他心中。他一件件思忖,觉得最好解决的,大概是李二郎?朝中亏待李二郎,是太尉之过,与他这个天子并没有什么关系啊。天子也是受到程太尉的蒙蔽,难道江三郎到墨盒后,没有跟李二郎解释清楚吗?

皇帝至今以为与蛮族结盟失败,是李信重回墨盒的原因。

他想,李二郎与大楚皇室张家,拐七绕八,也算姻亲吧?不如让曲周侯去墨盒一趟,代为劝告?看看李二郎想怎样?

夜风夹着细雨,吹动宫殿中的帷帐飞落如沙,幢幢与殿中铜灯相照。年轻的帝国皇帝咳嗽两声后,提起笔,颤抖着手开始写折子。程漪端着浓稠的黑色药汁进来宫殿,跽坐于案前,望着皇帝写折子。她将药汁往前送一些,劝道:“陛下,先喝药,病好后再理这些事务吧。”

陛下抬头,看到发妻姣好清冷的面容。他心中感情复杂,原本心爱妻子,却因妻子父亲的原因,近一年来,他与妻子已经越走越远。更是在宫中住了诸夫人后,程漪已经很少来自己这边了。有时候他在宫里碰上程漪,她不冷不热地垂下眼行礼,眼眸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陛下叹口气,在寒夜中,忽然有了跟程漪说话的心情。他忧虑道:“不知道江三郎去墨盒,到底是什么情况。孤至今没收到他的消息。”

程漪说:“他在墨盒,总好于在长安。”

她的意思是江三郎大才,在墨盒能做出一番事业,也能解君之忧。然话落到陛下耳中,意思却成了长安将乱,江三郎与其在长安,倒不如去墨盒避祸。

皇帝端着手中这碗药,指尖一颤,心情一瞬间更为怪异了。

他轻声:“孤知道你先前与他好过……”

程漪骤然抬眼看他,她冷淡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了温度,虽然是冰到底的温度,这般尖锐的锋度,却不知道比她方才死气沉沉的样子,有多让皇帝怀念。程漪冷冰冰问:“陛下在猜忌我么?”

皇帝不言,将她送来的药汁一饮而尽。用帕子擦去唇边药汁,皇帝苦笑道:“孤一直在想,你当年若是跟了他,也许……”

程漪眸中一时间有些怅然,却转眼就回过了神,怒意染到了眼底:“那是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跟江三郎在一起,我为陛下生儿育女,跟着陛下这么些年。陛下猜忌我父亲,我何曾为他说过一句话?陛下眼下、眼下……”

她美眸蓦地瞠大,因看到陛下唇边渗出了血丝。

她的声音在看到皇帝耳鼻出乌血时,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处。皇帝茫然不知时,身体已经没有了力气。皇帝往下倒去,程漪忙伸手去抱他。她搂抱着他,抖着手去擦皇帝口鼻出的血迹,声音惶恐不安:“怎、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血?这药是我端来的,我、我亲自……阿父!”

脑海中出现一个中年男人冷淡审度她的目光。

程漪的心寒冷无比。

她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吃力地搂着皇帝陛下,张口便要喊人进来。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边咳血边颤声:“别、别喊人!他们进来,孤只会死得更快……”

程漪唇瓣颤抖,她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泪水涌到眼底,将心头的无力感向喉间催生而去。她知道皇帝说的是实话,如果父亲都能借自己的手去害皇帝,那么只要自己喊人,谁又能证明外面的人,不是父亲的人呢?

未央宫,原本是陛下的储宫!什么时候,竟被人趁虚而入至此!

程漪心中又悔又恨。她抿着唇:“我没有要杀你!”

皇帝笑了。他的力气越来越弱,让他看着妻子的面孔,都变得格外吃力。她美丽的面孔在他眼前晃,让他一阵阵糊涂。他常常看不清很多事,性格的软弱,又让他总被人牵着走。明明先太子已经给了他经验教训,父皇离京前也冷冰冰地提醒过他,他却仍然被程太尉利用……他想对付程太尉,决心却不够。左右踟蹰,到最后,仍让对方先他一步……

多么可笑。

皇帝心中的挫败感浓烈,心中想问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要自己当皇帝呢?他连守成,都守不好……

皇帝用力握住程漪的手:“阿漪,你不要骗我……你跟我说一声实话吧,你确实跟你父亲无关么?你不是要我死吗?你心里喜欢的,不是江三郎吗?”

程漪默然无语地看着怀中的男人。

她盯着他,盯着他期盼的目光。她心中想到父亲对自己的许诺,父亲要她杀了皇帝,要她拿到玉玺。以后尊她的儿子做皇帝,她就是皇太后。那时的条件不足以让她心动,程漪拒绝得很果断,甚至想去告诉皇帝自己父亲的狼子野心……然后父亲给她加了条件。父亲说如果皇帝死了,她就没有丈夫了,她对程家的使命,也结束了。如果她想要去找谁,那就去找谁好了……

程漪死水一般的心湖,在那刹那活了过来。

她脑中第一想到的,便是江照白。

她爱江照白至深,随着年龄越大,她越是清楚。她开始后悔,开始绝望。她开始想自己年少时为什么那般倔强,为什么不肯去追江照白。为什么要说他走了自己绝不原谅,为什么要跟他置气……程漪这口气,从少年时堵到现在,这口气从来就没有顺下去过。

程漪深爱江照白。

可是江照白已经不喜欢她了。她嫁为人妻,夫君还是江三郎的主君。君臣有别,程漪每次看到江三郎,心就冷一分。皇帝纳夫人的痛苦,远没有江三郎的离开给她触动大……她常恨自己少年时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那时还对她有感情。如果她不是顾着自己贵女的出身,不是非要他低头,但凡她千里迢迢去找他,去跟他一条心,现在情况都会不一样。

当程太尉将江三郎的名字说出来时,才是程漪真正心动的开始。

她心有恶魔,在那一刻藤蔓般疯狂成长,成为参天大树,让她自己都没法控制。

程漪鬼迷心窍,开始犹豫。她一旦犹豫,太尉就不等她点头了……

而现在,当她低下头,看到皇帝殷切的目光时,她心头,又浮上了浓烈的悲哀之意。她心知江三郎不会接受她,她让他不屑,她的手段于他就像笑话一般。他冷心冷肺,已经、已经……而皇帝陛下,又从来不忘记她。

程漪声音颤抖,违心道:“我是您这一边的。”

“那好,”皇帝临死前,还是选择相信她一次,“孤告诉你玉玺藏着的位置……你拿着它出宫,出宫去找我五弟宁王……”他抓着程漪的手快要没力气了,而他紧盯着程漪的眼睛,用尽力气去喊:“你绝不能把玉玺交到你父亲手中!我大楚张氏,绝不能沦为程家的走狗!”

程漪泪水落在他脸上,她伸出手,为他盖住眼睛,轻声:“……喏。”

宫殿内整整半个时辰,皇后一直没有叫人进去。宫人贴着门口,只听到里面隐约的啜泣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宫人焦急无比,几次想要冲进去。他们心头急跳,就怕事情生变,自己等人都要惨死。正在心里乱猜时,大门打开,程漪走了出来。

程漪面上带挂着未凉的泪意,自小便跟随她身边的侍女婉丝过来帮她擦泪。婉丝忧心往程漪身后灯火通明处看:“殿下,那位……”

程漪面无表情:“陛下已经崩了。”

身边竖着耳朵听话的宫人眸中泛起喜意,差点拍手而歌:“太好了!”

看到程漪的脸色,众人忙敛下情绪,试探问皇后:“太尉要您找的玉玺……”

程漪点头,众人再喜。

当晚皇帝已去的消息被封锁,并没有传出宫去。太尉得到消息入宫,来女儿这里拿到了玉玺,又亲自去看了陛下,再去瞧了自己年幼的小外孙。太尉深感大慰之余,想要借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换了皇帝。好等第二天之后改朝换代,一举拿下那些反对自己的人。

程漪冷眼看着她父亲志得意满,藏于袖中的手,握紧了另一枚真正的传国玉玺。

她想到皇帝死前看着自己的眼神,再想到江三郎常日看她的那种眼神……她握着玉玺的手轻微发抖。

这漫漫幽夜,这瓢泼大雨,这数千白玉长阶,这说不尽道不明的悲意……过去的路看不清,未来的路,也多么的模糊。女郎晃着神走在这条路上,只觉悬崖随时就在脚下。

太尉开怀之时,对这个女儿自然也不加以提防了。程漪当晚与侍女婉丝换了行装,让婉丝换了自己,扮作皇后。程漪自己打扮成宫女的样子,拿了皇后的腰牌,悄悄出宫。婉丝对自己被发现的命运,抱着必死之心。她不知道程漪要做什么,只叮嘱程漪小心行事。

临行前,婉丝看程漪宫女的样子,出了下神:“如果一定要出宫,为什么不去找江三郎?您好不容易……”

程漪不说话。

袖中玉玺的冰冷提醒着她,就好像江三郎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一样。

他瞧不上她,说她格局小,说她不懂他……她才不会去他跟前讨嫌。她做错很多事,却仍想在他心里,留一点美好的印象。让他能记得她……

程漪出了宫,去丞相府上拜访。她只在丞相府上见了丞相大郎吴明一面,将真正的玉玺交出去后,便匆匆离开。她不敢在这里多逗留,唯恐自己的父亲找到自己的踪迹。交出玉玺后,为了麻痹对方,程漪干脆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策马而走。

雨落成洪,天寒十里。

未央宫中游火成龙,程太尉眯起眼,一剑结束了婉丝的性命。他提着剑走出了皇后室内,抱走了被吓得大哭的小皇子。身后侍女的血流了一地,太尉嫌恶看一眼,吩咐人:“出宫捉人!把真正的玉玺拿回来!程漪竟敢跟我作对……拿下她!”

“若殿下抵抗……”

“拿到玉玺,就杀了她吧。”

淅淅沥沥,泼水一般覆灭天地间。万里墨黑无比,片云也无,夜色漫长无比。长安城中未央宫门大开,大批军队出宫,前去追拿一个人。墨盒中军队出府,李信在夜雨中骑马到了牢狱前。他下马入牢,去看那位被关押在这里十日的蛮族王子。

郝连离石坐在地牢中,抬头看他:“放了我,助我登上王位。大楚和蛮族的关系,就还有和解的机会。”

李信冷眼看他,扬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