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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长河在风中怒吼,无星无月的夜晚,山林松涛滚滚,拍荡仿若无尽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水流响彻在耳,山中景致有一层稀薄的霜色笼罩。那层淡霜色被风吹开,松林后方,骑马而出的墨衣郎君,与山道两边密密麻麻的人潮相遇。

士兵中骑马而出一个少年郎君,从一开始就大呼小叫般冲松林挥着手,不停地喊“二哥”“二哥”。

李信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才从林中御马而出。立刻有一小郎君骑着马出来,快快在他面前下了马。小郎君仰起脸,大约十二三岁,容貌气质青涩无比,黑如灵玉的眼睛盛满害羞与欣喜之意。他明明非常激动,却硬是跳下马,如一个小君子般规规矩矩跟李信重新打了招呼。

李信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李家五郎李昭从最开始的满心激荡,开始变得心中忐忑。他小心翼翼问:“二二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信沉思半晌后放弃:“不认识。你谁?”

李昭如遭晴天霹雳,不由自主地煞白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他陡然遭遇这么大的打击,人一下懵了。李五郎李昭欢欢喜喜地缠着自家三哥许久,才得到允许来与李信见面。这几年,李信去往长安,李家年轻的郎君们都被丢出会稽去游学。整个李家,就留下李五郎这般年纪小小的萝卜头。然而李昭虽然年纪小,却自视甚高,觉自己很有大人的样子,不屑于跟同龄孩子一起读书。李昭日日盼望的,便是三哥回来,或者二哥回来也好啊……

李二郎在李家这一代郎君中,就像是一个传说般神奇。有几个人没听长辈提起李二郎的惊才绝艳呢?

然后这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墨盒吃了大亏……

李信在苍云先生那里醒来后,便与长安和会稽联系。他给长安的江三郎去信,没有得到回复。给曲周侯夫妻写信,给自己的妻子闻蝉写信……他没有等到回复,就先来会稽领自己的私兵了。他的私兵一直在会稽周遭,协助宁王妃闻姝剿匪。李信与陈朗取得联系,谢绝了等候的建议,直接来会稽带兵。

会稽是李家的地盘,李二郎出事,不管长安那边反应如何,对李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李信要调自己的私兵,李家自然第一时间知道。李家知道后,派人在此必经之路等李信。李昭便是软磨硬泡之后,跟长辈求来了这个与李二郎会面的机会。李昭独独没想到,李信居然不认识他了……

虽说他长大了,虽说他和二哥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但是李信不认识他……

看李昭备受打击的样子,李信唇弯了下,打马从他身边经过。人走过,李昭反应过来自己被李信耍了,委屈地叫一声“二哥”,牵着马追去。他心中似懂非懂,对李信还会戏弄他的行为,有些受到慰藉。李昭亲哥哥李三郎李晔听闻消息回来后,担忧李信遭此难后会性格大变。李家重新审度李二郎……眼下看来,他们想多了。李信还是之前那个李信,并没有被世事压下脊骨后,就再抬不起头来。

李信对李昭的到来,心里感觉十分怪异。怎么说呢,他始终不习惯有人在后面给他多留一条后路……李信对李昭说:“多谢五弟你过来送行。不过我还有事,没时间与你聚一聚了。等我闲下来,再回来找你?”

李昭诧异看他一眼:“你连你父亲都不见吗?”

李信:“……”

愣了一下。

李昭低下头,提醒他:“二哥,大伯父也来了啊。”

随着李昭话音落下,前方大排士兵分列开,有几匹马纵上前来。等那几个骑士到了跟前,李信认出被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的男人着鹿皮大氅,氅裳在风中扬落。林子两边点点火光,照着男人寡淡冷然的面孔。旁边有俊秀郎君跟随,冲李信拱手笑了笑,乃是游学归来的李三郎李晔。

几年未见,李晔于去岁娶了妻,今年又做了父亲。初为人父的李三郎,周身多了许多成熟稳重的气韵。他下马向李二郎走来,敛目噙笑的样子,已经没多少少年时总想跟李信争一争的意气了。

李信目光却没多少落在李晔身上,他看到李晔跟着的那个男人后,脸色微变。李信跃下马,亲自过去牵马,请来人下马。他期期艾艾了半天,话刚到嗓子眼又被风呛了一口,结巴起来,再咳嗽了几声。在对方的冷眼下,因为太过意外,李信没说出什么热络的客气话来。

会稽郡守李怀安下了马,对李信凉声:“先听说了你身死,后听说你调兵。我思量你人手不够,所以过来给你送批军队。”

李信接过李晔递给他的李家私兵的名册,再次看眼双鬓染白的李怀安。他握着卷轴的手用力,心思涩涩地望向李怀安。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依然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李信向他看过来的这个眼神,他也无动于衷。

李晔咳嗽一声,将李信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们商量过你的事,大伯父说你现在缺人手、缺财力,李家想资助你……”

李信眸子骤缩,沉默不语地听着李晔侃侃而谈。李晔面带温敦笑意,李怀安漠然无话。李信心中一动,心想他这位父亲,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过。明明是担心自己,人都亲自过来了,却不冷不热地站一边,连话都交给了李晔说。

谈话中,李信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瞄”声,打破了夜风的凌厉之息。

他看到一只猫从李怀安的袖中钻出来,白猫海水一般深蓝清澈的眼睛扫了一圈周围人后,弓起身子,飞一般扑向了李信。李信反应极快,猫向他跳过来时,他伸手接住了这只猫。猫扒着他的手臂,攀着他的肩膀,又叫了两声后,伸出舌尖,在李信脸上轻舔了下。

李信声音苦涩如堵:“雪团儿……”

他收起手臂,抱紧这只白猫。

白猫温顺地伏在李信怀中,让他周身血液忽冷忽热。他被这只猫一下子带回当年,带回他的少年时期。那时候,他领着一帮兄弟,满会稽地找一只白猫。他爬上树,他蹲在墙角,他盯着会稽的白猫盯得都快眼瞎了。这只猫是李四娘子李伊宁养来给闻蓉解闷的,雪团儿丢后,闻蝉又拜托李信把猫找回来。

闻蝉并没多么喜欢这只猫,但是李信又哄又骗地把雪团儿送回李家后,雪团儿便十分亲近李信。

那时夕阳无限,他满大街地晃荡……

那时闻蝉抬头紧张看他,唯恐他去唐突她……

那时闻蝉郑重其事地把雪团儿的画像给李信时,李信嫉妒得想跟一只猫打架,想问闻蝉凭什么一只猫都比他得她的喜欢。她都没多喜欢那只猫,更可见她那时候有多不喜欢李信了……少年时光,时如逝水。江洪日夜奔涌,时光一去不返。

李信抱着这只猫,又好像看到闻蓉活了过来。闻蓉倚在门边抱着雪团儿看他,对他笑着说:“你小时候就养过一只猫……”

那些时光已经消逝。闻蓉死了,李信离开了会稽,如愿娶了闻蝉。雪团儿竟然没有被送走,而是被李怀安养着。

李怀安望一眼从自己袖中爬出来的猫,在李信看他时,微微笑了一下。他看猫的眼神充满温意:“它自己非要跟过来,挺麻烦的。”

李怀安只是过来看一眼李信。他终究有些不放心李信……李怀安没怎么用心教养过孩子,他在少年郎君身上花心力最多的,就是李信。他也唯恐李信变得偏激,或者一念之下走向歧途。李信一个人,就牵扯了他多少精力。养这么一个孩子,比养十个孩子都要累。

李怀安想,自己只要出现,李信挺聪明一孩子,应该明白李家的态度。他素来寡言,妻子去世后,更是不想说话了。他想李信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抱过雪团儿,告辞准备离去。李信看他背影片刻,追上去:“……我送送您吧。”

李怀安不置可否。

军士们留在山中等候,李信昔日的好友陈朗诚惶诚恐地跟李晔、李昭两位李家郎君打交道。李晔要将自己带来的私兵交给李信,自然要与陈朗这般那般地交代一番。李信则牵着马,跟随李怀安进城。他们这对父子,牵马走在崎岖山道上,又走在青石地砖上。

雾起雾又散,寂静若花之开败。曲径幽长,马蹄声达达,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夜光微弱,大风中,偶尔听到几声猫叫。

他们走着这段不长不短的夜路,天上絮絮飘了几片雪花。南方少雪,又不是灾患时节,每下次雪,都能让人大惊小怪半天。李信抬头,絮状白花落在他眉眼上。李怀安回头看这个站在雪中的郎君,心神有一瞬间恍惚。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那晚——李怀安骑在马上,李信走路跟随。李怀安一边走,一边跟李信淡漠地说着话。李信神情笃定地回应他,偶尔还会笑一下。

那样的意气风流。

雪花飘过薄云,渐渐下的大了,英武郎君仰头专注看雪。他的眼睛幽静又明亮,像是千万次地信笃,自己绝对不会错一样。

李怀安想:这世上谁不会犯错?但是李信那种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眼神,真是不管过多少次,都让他想帮那个小郎君一把啊……

李怀安不再惜字如金了,他感兴趣地问:“你打算带兵去墨盒,干什么?程太尉陷害你,你打算怎么办?说说看,我帮你参详参详。”

李信沉浸于落雪的冰凉中,他于漫不经心的走路中,听到李怀安的问话后,随口道:“杀回去啊。霸占墨盒,然后占山为王。再之后积蓄力量,向程太尉出兵。所以你们得小心点,不要跟我走得太近了,省得朝廷再治你们一个‘叛贼同党’的罪名。”

李怀安:“……”

他莞尔,并没有被李信话里的寒气吓住:“哦,叛贼同党?李家最不缺少这种罪名了。”

李信目中噙了笑,他也这么觉得。李家向来跟朝廷不和,这才是他敢回会稽的原因……旁的名门可能要掂量掂量叛国的罪,李家恐怕是最不在意的那个了。李家没有从皇家那里得到公正的态度,于是李家也向来无视皇家。皇家压不住这些根基深厚的名门,李家择木而居,重新在大势前做出选择,显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家既然赞助过一个皇室起来,又焉能没底气再赞助第二个呢?当然,李信还未曾想的那般远……

李信心中还是有些算计的,李家对他的态度他考虑过。他只是没想到李怀安支持他到这个地步,亲自来送他……李信快步走向李怀安前方,挡住了对方的路。他作大揖,向李怀安拜下去。郎君窄袖劲衣,身形修长。他弯身作揖时,郑重之情,任谁都看得到。

李怀安说:“我既送你兵,又送你钱。兵没了,钱却多的是。你什么时候没钱了,都能回来拿。就当我投资于你,等着你日后的报恩好了……不过私下来说,我又送兵,又送钱的,都等不来你叫一声‘阿父’?”

他开玩笑:“你母亲留给你的阴影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她走了,你连‘阿父’都叫不出来了,嗯?”

李信抬头,看到男人肃然的样子。他忽然笑起来,神采飞扬地叫了一声:“阿父!”

雪粒在天地间飞扬,在墨黑天幕间起起落落。它们洋洋洒洒,撒盐一样浩然。雪落在巷中对立的二人身上,在这二人沉静的笑意下,鹅雪纷纷然然,落得更为肆意。天地这般幽静,雪下得这么大。一如最开始,又与最开始也不尽相同。

中年男人与青年郎君之间,牵着一根线。

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李信在落雪之夜,心中千万般感情奔腾澎湃,一径涌上眼底。

他自幼孤苦伶仃,亲人一个也没有,还半生漂流,孑然一身。他努力地去找那些他没有的东西,最让他心动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他在海涛中飘荡,他得到又失去。他不断地去寻找,再不断地被推扯下去。

他为闻蝉差点自我放逐,几乎放弃这段感情;他在雷泽杀了罗凡,将自己的过去情谊碾断;闻蓉将剑刺入他胸肺,她原谅他,却至死不承认他……到最后一刻,爬过阿南的尸体,李信抬起空洞的眼睛,在繁星满天下,看到师父向他走来。

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构成了李信的生命。那么多的人,在李信人生中来来去去。他常日恍惚,怀疑自己是否什么也得不到。

他一无所有……

他守着什么,便失去什么。他希冀什么,什么就毁掉。

李信从死人堆中爬出,与苍云先生告别。他带着一腔愤恨之意,他只想杀掉那些人。他极力压制自己的委屈和怨恼,他害怕自己的样子吓到自己的爱人……然后一切一切,当李信在下雪的晚上,与李怀安在巷中对视时,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雪穿越宇宙琼天,轻轻地覆向城池。

李信与李怀安在雪中击掌立誓,承诺永不相负。

次日天亮,李信与会稽诸人告别后,带着大批军队上了山路。他们披星载月,走上一条隐蔽小路。李信打算前去墨盒,打算搅毁程太尉在那里的算计。朝廷有负于他,李信绝不再次回头。他性情如是,从不给人第二个机会。

他决绝地走向这条道路,只想等自己占领墨盒,就去把闻蝉接回来。

李信不知道闻蝉正在墨盒。

墨盒也下了雪。

下雪的夜晚,天好像更清了些。闻蝉让人做了膳食,领着侍女在漫雪长廊中行走。清寒之夜,她站在屋外听里面的人说话,眼皮轻垂。屋中有阿斯兰和江三郎,还有风陵公主。屋中烧着炭火,风陵公主面孔绯红,却不是倾仰于江三郎的才华。

江三郎摊开战局图,给风陵公主解说。风陵公主被江三郎强硬的态度快要吓哭,连连摆手:“我只是一个和亲公主而已,你别给我这么重大的任务啊。细作岂是那般容易?我做不好的。你换别人吧……”

风陵公主哽咽:“……我就是嫁个人而已啊……”顶多是政治联姻,江三郎却要她去钳制蛮族王子,拖延时间!她若有那么大的本事,又怎么会被排挤来和亲?

闻蝉走进屋中:“我去。”

一室沉默后,骤惊。

阿斯兰脱口而出:“不行!”

江三郎望着从雪中走进来的貌美女郎,眸子闪一下,略微心动。

闻蝉低着眼睛,不看阿斯兰不赞同的眼神。她声音很轻:“我美貌若此……谁能比我更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