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时下的香港什么地方最为混乱,一百个本地人会有九十九个指向三不管的九龙寨城。
但是,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承负香港百分之八十货运量的九龙码头同样是个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动乱之源。
若不是民党与英国殖民政府联手扼杀了震惊中外的五卅大罢工,借用****之名举起屠刀,对长期盘踞在九龙码头的黑白势力展开血腥屠杀,如今的九龙码头说不一定会比三不管的九龙寨城还要乱。
尽管如此,如今的九龙码头仍旧帮派云集,混乱不堪,每天都会因为争抢地盘而发生各种伤害事件,上百人参加的械斗屡见不鲜,随时都有人失踪或者殒命当场。
手头武装力量较为欠缺的港英殖民政府只能利用帮派之间的矛盾和仇恨来进行制衡与管理,甚至公然接受黑帮的贿赂,行使分化瓦解拉拢打压的卑鄙手段,使得九龙码头的混乱成为去之不掉的顽疾。
与以往不同的是,那些背景深厚、极端狡诈的帮派首领纷纷隐身于暗中,冲出来拼命的都是些虾兵蟹将。
如今这个列强欺压军阀混战灾害频发的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只要不损害隐藏在背后的各大势力的切身利益,死多少苦力和劳工都不会有人心疼,香港殖民当局也从不把苦难深重的中国人当人看。
此时香港的人口构成非常之复杂,超过半数是两广人和闽省人,另外约有三成人口来自长江流域各省,这些构成人口主体的民众,大多属于社会的贫苦阶层,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只能咬着牙关不停地挣扎、拼搏,竭尽全力耗尽血汗才能争取到繁衍生息的空间。
来自英国和印度的殖民者包括军队在内,只占据香港人口比例的百分之五,剩下的百分之五是来自江浙和内地各省的投机商人、逃匿官员、流亡地主和失意文人,只有极少数达官显贵为了给自己和家族留条后路,本着狡兔三窟的目的来到香港购置地产,建造府邸,留下一些族人或者心腹家仆长期住在香港,其本人和直系亲属仍然在内地生活和工作。
正因为人口构成的复杂性,使得畸形发展的香港始终无法避免长期存在的各种矛盾和混乱,商业极为发达的九龙码头更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混乱之地。
赖定邦得到郑毅的同意后,亲自来到九龙码头,与主动投效的苏北籍帮会头子许世隆见面。
刚到码头上,赖定邦就碰到晋江帮和潮州帮的大规模械斗。
两个素有矛盾的帮派,为了争夺一艘货轮的卸货权大打出手,弄得三号码头喧声如潮,惨叫生不绝于耳,其他帮派的数百苦力揣手叉腰,四面围观,货船上的洋人水手握着酒瓶,看得眉飞色舞,不时发出阵阵惊呼,维持秩序的军警早没了影子。
两帮人打得尘烟滚滚,血花四溅,看热闹的人群欢声不断,频频助威,倒在棍棒和砍刀下的苦力越来越多,双方的拼斗也越来越激烈。
十余分钟过去,尖利的警笛声才声声吹响,上百名头戴斗笠、身穿豆绿色军服的华警在英国警官的指挥下,列队跑了过来,举起手中的盾牌、挥舞手中的警棍,冲入斗殴的人群之中,没头没脑一阵暴打。
“转眼就死了三个,重伤的也不下十五人,哪怕治好也要残废了,惨啊!”站在码头上方铁棚子前面的许世隆低声叹息。
这位在两年前带领家人和二十余名苏北弟兄来到香港谋生的汉子,今年三十岁都不到,身材不高,皮肤黝黑,身体强健,为人正直很讲义气,在码头工人中人缘很好,还拥有一身不凡的武技。
但此时此刻,许世隆方正的国字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伤感。
赖定邦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恨其不争的表情:“干什么不好非得用打架斗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他们动手之前怎么不想想家中的妻儿老小?虽然死的只有三个人,但很可能有三个家庭就此断了收入,只能悲惨地饿死,或者是卖身投靠有钱人家,就此过上猪狗不如的生活......”
说到这里,赖定邦望着悲号声不绝、混乱不堪的码头,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一个个苦力,心情无比的哀恸和复杂,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死去的全都是一贫如洗的苦力,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生死,更没人为他们申冤,得益的全都是那些幕后黑手和收受贿赂的军警。
许世隆看到赖定邦久久凝望一片狼藉的码头,犹豫片刻,低声问道:“赖先生,你看咱们是不是换个地方说话?”
赖定邦深吸了口气,默默低下头转过身来,在许世隆的引领下离开码头,前往上方大道边上的茶水摊坐下。
许世隆扫了一眼周围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抽烟交谈的码头苦力,向熟悉的老板娘吩咐几句,提起那张最宽大、最结实的矮凳,放到赖定邦侧边:“先生请坐,我不知道你口味如何,给你点了一杯罗汉果凉茶,要是不喜欢再换。”
赖定邦的脸色依然很不好看,但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坐下后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把香烟盒以及精致的打火机一起放到了许世隆面前。
许世隆也不客气,抽出支香烟点上火,细细把玩做工精美的美国打火机:“这个打火机很贵吧?连码头上的工头都没见谁拥有,我只看到几个接货的老板掏出来用过。”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用吧,区区一个打火机算不了什么。”
赖定邦随意地说道,他确实不在意这些小玩意儿,跟随老大郑毅的时间越长,他对这些进口的奢侈小玩意儿越没感觉。
精明世故的许世隆哈哈一笑,把打火机放到了小桌子上,接过老板娘送来的凉茶,轻轻放到赖定邦面前,自己捧着一杯苦涩的黄老吉消暑茶一口喝下大半,这才惬意地放下杯子,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捡起放在桌子边沿的香烟,叨在嘴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