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应该是今天的“播主”,施新和少校,剪纸和他打过不少次交道,还有印象,知道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
罗南的回答很简洁:“方便实验。”
“一般能力者不可以?”
“从实验设计的角度看,不方便。”罗南的回答让人心口发闷,看来这场直播真的不是“上课”,至少在目前,纯粹闲聊的架势。
还好,施新和也能硬粘上去:“怎么个不方便法?”
“不整齐。”
不整齐?
剪纸没听明白,自然希望施新和能够多问一句。可旁边的翟维武倒是先一步表达不满:
“纸叔,你就这么盯着罗南哥的屁股看啊,声音呢?”
“……给。”
剪纸用了外放功能,把不省心的小家伙给应付过去,又期盼后续。然而施新和这个临时“播主”,在此时暴露出军方燃烧者的屁股,硬生生跳转到对面:
“那就是燃烧者更整齐,可这个‘整齐’是指……”
这次罗南的回答稍长了一些:“有更多人工选择的规定性,可以作为相对统一的基础模块,并做适当排列,变数更少。”
剪纸闷笑一声,引得翟维武侧目:“纸叔,你笑啥?”
“我笑你罗南哥嘴巴变臭了,这是讽刺燃烧者的改造技术……吧。”
话说出口,剪纸倒有些不确定了。
貌似罗南对燃烧者技术,并没有什么成见,且一直都在研究、利用,有段时间还用燃烧者模拟器来学习,更花大力气改造深蓝行者……这些,剪纸都是看在眼里的。
也在此时,翟维武眨眼:“有吗?”
“呵呵。”
剪纸挠挠头,终于从视频中稍微解脱出来一点儿,发现他和翟维武戳在福利院门厅里,实在够傻的,便往翟维武肩上一揽,带着小家伙继续往里走。
吃了前面的教训,剪纸不敢再上楼去打扰别人,就在这一层厅堂里寻了个歇脚的地方,两人往长椅上一坐,继续探头观看。
投影区里,视频持续播放,进度条已经很靠后了,可让剪纸心下狐疑的是,他的所谓“负面例子式出场”,仍未到来。
视频中的罗南,正不紧不慢地在沙滩上堆沙子。镜头偶尔摆动,可以看到沙滩上已经垒起了一圈起伏的沙堆框架,工程量很是不小。
就是这个堆沙子的动作,罗南的段位也很高,不用真正下手,隔空一指,相关区域就随之隆起变形,在翟维武这种小孩子眼里,颇有几分神奇色彩。
事实上,剪纸也很关注。
擅长精神干涉物质的精神侧觉醒者,比如剪纸本人,也能做到这点,但很难像罗南这样,举重若轻。
想想他当初教授罗南“灵魂力量活化技巧”,后者连个纸片人都玩不转,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剪纸这边有些恍惚,那边的施新和还在追问:“既然是有规定性,相较于燃烧者,一般能力者的规定性是什么?”
施新和这话有引战的嫌疑,但也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而且这个问题,真的很合剪纸的心意。
埋头堆沙子的罗南终于转过脸来,有个明显的思考时间,才道:“这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那就多说点儿啊!”
当然,这话是剪纸在几千公里外讲的,充其量是把翟维武给逗笑。施新和遭遇罗南这半截子话,根本没敢往下捋,镜头里面看不到,实际情况多半也只能眼巴眼望地候着。
几秒钟后,罗南终于接下去:“我就举个例子吧。”
“好啊,好啊!”
看不到施新和的表情,可那声音着实有恶意卖萌的嫌疑,也是劝着哄着罗南多说一点儿的意思。
福利院这边,翟维武听得呵呵直笑,反倒是剪纸,听到“例子”这个词儿,便觉得面皮、不,全身都僵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事先接收了何东楼的剧透预告,他不可避免地就联想到:
这里,莫不就是了?
剪纸就看到镜头里,罗南眼神有些放空,是个回忆的架势:“去年,我在夏城,刚进圈子没多久,常识很缺乏,分会里很多朋友轮流给我上课。有个朋友教我灵魂活化技巧……”
“灵魂活化?是指那种操控特种设备,进行远程攻防的超凡能力吧。”施新和是一个合格的捧哏,知识面广、反应,迅速接话都能接到点子上。
罗南就点头:“你说的是操控流。当时剪纸哥,就是教我这技巧的朋友就说过:灵魂活化技巧分为活化流和操控流,操控流较为实用……”
“哇,纸叔,罗南哥翻你牌子了!”
翟维武又意外又兴奋,大呼小叫,声震屋梁。剪纸嫌他制造噪音,用语荒唐,想训斥两句,可唇皮子才动了一下,就觉得从嘴巴到喉咙,都是发干,需要格外用力,由喉头艰难蠕动,才找到点儿润喉的唾沫,“咕”地咽下去。
训斥翟维武的念头,早给淹没无踪,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回,俺这名声,要丢到全世界去了……
视频中的罗南,可不会因为剪纸的情绪紧张度而改弦易辙,他很自然地讲下去:“当时学习这种技巧,是为了用来体会精神与物质交互干涉的模式。当时我对很多事情懵懵懂懂,大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现在回头想想,有些事情是值得置喙的。”
完……蛋?
这时候,视频的进度条撞在了末尾处。
断了,它就断在这儿了!
“纸叔,这怎么回事儿?”翟维武权当看热闹了看得正高兴,突然断掉当然很不满。
“靠,故意的吧!”
剪纸一拳头砸在自己膝盖上,又差点被刚咽下去的唾沫给呛到:视频早不断、晚不断,偏偏断在这里,何东楼那小子要不是有意的,罗老板都成乖宝宝了!
他差点儿重拨电话,去骂个狗血淋头。亏得这时候他看见,第二段视频也已经下载得差不多了。
我忍!
剪纸冷静了
一下,先把已经看完的视频发到群里。此时经过几分钟的发酵,群里面是彻彻底底地炸开了,而且冲击波开始向灵波网上扩散。
然而章莹莹还没有消息,剪纸传过来的视频,此时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竹竿果然是脑子最好使的那个,一看格式和时长就觉得不对:“转录的?这搬运工的活也太糙了!我们要直播链接!”
“直播!直播!”
“现在谁给章莹莹打电话来着,我这边一直占线。”
“她在和罗老板沟通吧?两边都占线。”
“罗猿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群里的回复群情激奋,然而很快就没了后劲儿,不用说都去看视频了。
剪纸突然发现,他浪费时间在这上面真的挺傻的,心念一转,又回到自己这边,第二段视频已经下载完毕,后面还有第三段、第四段,他懒得再花心思,直接将这些文件同步共享到群里,然后不管不顾,点开视频往下看。
还好,视频与前面无缝衔接……就是缺了也看不出来,因为罗南就是那副随意聊天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
“灵魂活化技巧上,剪纸哥传授的都是很基础的知识,实用操作么,就是操控符纸制作的纸片人。然而我怎么都做不好,就算成功了,威力也非常弱,完全没有实用性,这让我们都非常困扰。
“当然后来发现,这是我灵魂力量特质,还有形神失衡造成的问题,通过加强肉身侧方面的修行,强化精神和物质层面的耦合,终于把这个问题给解决掉了。”
“……首席,您真的不擅长讲故事。”施新和难得吐槽了一句。
剪纸大概能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此时,翟维武扭头看过来:“纸叔,罗南哥说的这些,和前面有关系吗?”
剪纸呵地笑出了声,但还是尽力帮助罗南解释:“你罗南哥大概是说,作为能力者,灵魂力量有他特殊的增长和作用模式,但无论如何都要以物质层面为基础。”
“这个我知道,院长一直强调……”
说到半截,小家伙就把嘴闭上了。因为罗南又说起一件事,仍然与剪纸相关:“这事情解决之后,有那么几天,我一度为暴涨的灵魂力量规模而苦恼。所以我打电话给剪纸哥,想问问他灵魂活化技术,有没有那种终极奥义或者大招,可以实现大规模瞬时消耗的……”
“这话太欠揍了。”
剪纸喃喃评了一句,倒惹来了翟维武的白眼,不过小家伙很快就被好奇心俘获:“纸叔,你还教过罗南哥大招!”
“仔细听!”
剪纸试图打断小家伙的思路。
可这时候,施新和与翟维武竟然实现了思维同步,也是沉吟琢磨:“灵魂活化的大招……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然后剪纸哥就推荐我就去学了武皇陛下的滴水剑。”
“啊,是吗?”
施新和干笑两声,又反应过来:“那个应该也不是高消耗的招数……呃,我是说,滴水剑的核心价值在于凝水环,这个罗首席你讲过,就在上次的公开课上。可这和剪纸先生有什么关系?”
施新和是以一己之力,将聊天主题导回了正轨。
可以想见,这一刻收看直播的人,不知有多少在给他点赞。如果军方的直播系统有打赏功能的话,肯定就爆了!
“当时是没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想一想,剪纸哥说的并不妥当:包括他比较活化流和操控流,认为前者更适于打辅助,后者才是主战力量,也许从根子上就错了——我越发觉得,相较于丁是丁、卯是卯的精密操控,‘模拟灵性’的活化流更有代表性。”
施新和大约是消化了两秒种,才又询问:“代表什么?”
是啊,代表什么?
此时此刻,疑似沦为负面典型的剪纸,愈发地专注。不只是因为他和罗南的描述密切相关,更因为他还有一种期待:
以罗南现在的层次,就算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说不定也有其独特的价值,也有某种指导性的意义。
更何况,现在是在针对他做剖析!即便私密性差了点儿,可真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别说现在这种,就是公开处刑也成啊!
剪纸抿住嘴,闭住呼吸,屏蔽了外界一切信息,只去看视频内容。如果这时候再断掉,他发誓要把何东楼那小子活活掐死……
“能力特质这个东西,在未深入探究之前,过早地人工使其分化,我觉得,太过轻率了。就像你刚才特别感兴趣的‘规定性’,没有下探到更基础的层面,一切差异都只是一种浅显的表达。
“就像这片沙滩,在我没有动手将它们塑形之前,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如果有,也只是沙子本身而已。”
剪纸有点儿懵。
施新和有些听懂了,至少他需要表现出这种状态,以求和罗南进行更深入的探讨:“然而一般能力者和燃烧者,在最基础的层面,并没有本质差异,那么您的意思是,探究一种能力结构?”
罗南伸出三根手指:“层级、结构、跃升,三个方面都要考虑。不管是一般能力者,还是燃烧者,其规定性都建立在更基础的层次上、取决于自身能力结构的调整和优化、以及现有形神系统的跃升可能和方向。”
施新和小心翼翼地问:“能再详细说说吗?”
到这里,视频一闪,进度条又走到了底。剪纸心头又是发紧,还好这回,后面的一段已经下载完毕,智能接续上来:
“通常意义上,我们的生命基础已经是不可改变的既定事实,就像是这片沙滩,即便我把沙子堆成城堡,它终究只会是沙质的城堡,不会变成其他的性质。
“人类,确切地讲,是修行者,要略好一些,至少有份改变的希望……喂?”
罗南语句再断开,这次是有外面的通讯到了,毫无疑问,来电的是章莹莹。
剪纸给堵得心口发闷,可也只能干熬。
罗南就在直播镜头前,和章莹莹对话:“对的,还在沙滩上……不是上
课,就是做个实验,找人配合不容易。嗯,过来就过来吧,还没正式开始呢。”
几句话过后,通讯挂断,罗南又面向镜头,这回他倒还有些良心:“刚才说到哪儿了?”
“修行者有改变生命基础的希望。”施新和准确总结表述原意。
“用‘跃升’更恰当些,就像这样……”
罗南脚边,一块沙滩区域骤然隆起,下层的沙子如同涌泉,从低到高,徐徐顶上来。每一颗沙粒都如水珠般顺滑,咝咝声中,形成了堪称美丽的沙泉花束。
“现在我们基本上相信,生命本就是一次跃升的产物,从纯粹的物质层,进入生命层。我们可以假设,这些普通的沙子,变成了生命基质,组构成一系列生命,使其拥有了基础机能。这是第一端。”
“第一……端?”
罗南没有深入解释,只是继续往下讲:“当生命成形,要维持生命结构,保持基础机能,使生命延续,就需要从外界摄取能量、繁衍生息,形成基本的欲望驱动。这是第二端。”
“后面似乎要进入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范畴,我直接说结论就好:
“面对大自然和复杂社会的一系列处置记忆,人类形成了不断积累、传播,但又相对固定的经验模式。这是第三端。
“而在体验、经验的基础上,更深层的智慧运用,就构形了以逻辑和灵性为代表的高级状态。这是第四端……这是粗略的划分,也算是四个小层次吧,”
施新和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可为什么叫‘端’?”
罗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生命充满矛盾,你不能要求它像机器那样,为了预先设定的目标,勤勤恳恳,一干到底。”
施新和若有所思,恰到好处地总结:“非线性和反作用,才是宇宙正常的表达。”
罗南笑了起来:“所以,生命层上的小跃升,往往会这样……”
直线喷涌的沙泉,开始扭曲,美丽不再。更像一条在笛声中舞动的胖蛇。它像是被灌了药酒,在没有任何阻力和障碍的空气中,突兀转折,七缠八绕,身段碰撞,甚至以头衔尾,自我吞噬和融合。
“看,它们之间循环往复的互相干涉作用,最终形成了自我格式的架构。我们将这个过程切分成四层,每一层都代表一个大转折,那就是四端,五层就是五端……以此类推,也不是多么精密的东西。”
罗南说得轻描淡写,可施新和也好,剪纸也罢,都是看得入神。
镜头就锁定在那扭曲的“沙蛇”之上,看它渐渐浑融一片,不再有任何孔隙,变成了似乎有些棱角、又没有具体形状的浑沌造物。
罗南的声音继续响起:“其实我们还可以敲开这个东西,看它的作用模式最终形成了什么样的内核……”
说着,外部的沙粒外壳撕裂开来,却又保持着大概的轮廓外形,只是向外扩开,暴露出其内部一个出奇规整的东西:
一个圆球。
施新和明显恍惚的声音为其作注脚:“内切球。
罗南嗯了声:“我更愿意将其称为‘自我格式’。如果按照这种模式,继续作用拓展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形成了通向‘幻想层’的跃升阶梯。当然,其初步结果仍然会是……”
施新和喃喃接上:“一个球体,外接球。”
分裂的沙幕轮廓重新合拢,而这次棱角就磋磨得极其清晰明确了——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四端、六棱的标准正四面体结构,而很快其外层,又有薄薄的一层沙粒弧膜,贴着四端尖角,旋转布就。
“格式论。”
不需要罗南定性,施新和已经脱口而出。
数千公里外,剪纸竟也与之同步。
然而,罗南本人却没有纠缠在这上面,只是对施新和道:
“你是搞研究的,应该知道,自然界并没有圆,它从来只存在于概念层面。只不过投射到现实世界,有的相对而言更规整,有的就像是烂泥巴一般。”
“一般能力者就像烂泥巴?”施新和这句话,有点儿失水准,这也是他心神不稳的表现。
罗南笑了笑:“就算烂泥,调一下湿度和粘度,可以不断塑形,也挺好。”
“那么燃烧者……”
“已经做过塑形了,目前确实是最合用。”
施新和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就连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剪纸,乃至翟维武都以感受得到。
罗南摆摆手,那与沙滩相接,又自成一体的沙球轰然破碎:“不用纠结这个,我刚才说了,现实中没那么规整,我们可以设计各种不同的层次序列,它当然也可以是各种形态。
“不管是‘格式论’,还是‘原型格式’,所展现出来的这些形象,也仅仅是符号化的产物而已。”
“大气!”剪纸狠狠握拳,挥动了一记。
翟维武的脑袋,早就让罗南的理论给弄得宕机,热闹都看不懂了,只是还保留着好奇心:
“纸叔,你现在的形象是啥?
剪纸抽了抽嘴角:“多半就是一块烂泥吧。”
远在蒂城的罗南,这时候倒似“心有灵犀”,像是安抚,又像是公布答案:“不管是一般能力者,还是燃烧者,只要遵循这种模式,形态总是可以校正的——朝着最适合自己的方向。
“这需要能力者不断地主动向下‘切分’,寻找更基础的成分,采用更合理的结构,比如……”
“比如?”
剪纸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可紧接着他听到的,却是嗡嗡的发动机噪声,还有军人式的号子:
“全体都有!”
罗南中断了发言,扭头往海滩那边看过去:“哦,来了一拨,人数还不太够。不过可以先预备着,有几个教几个,也让他们和蒙冲先熟悉配合一下……开始吧。”
施新和久久没回应。
“我草!”剪纸这回真的爆了粗口,嗓门都发尖发颤。
翟维武给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末了谨慎配合了一句:
“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