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妍站在一处临水而建的凉亭里,一脸平静的望着下面山涧里的一处溪流。
听到身后缓慢沉稳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面上带了笑意,叫了一声:“大公子。”
徐仲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一双唇都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但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徐妙宁和徐妙锦都在下面的溪流处玩着水,她们的丫鬟都在旁侧看守着。而简妍身边的两个丫鬟此时也都是站在了凉亭外面守候着,一点儿要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很显然,简妍这是故意支开了她们,有话想单独的对他说。
联想起简妍先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和态度,徐仲宣忽然就觉得从心底蹿起了一股惧意,竟是想转身就落荒而逃。
他觉得他已经知道简妍想和他说什么了,可是他不想听,不愿听,也不敢听。
但简妍却是容不得他逃避,又笑着开口说道:“大公子,难得现下就你我二人在这凉亭里,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一说。”
往常她对他说话的时候,向来都是微垂着头,不但态度极为的恭顺娴雅,且还对他尊称着您。可是现下,她却是这般的一反常态,非但是落落大方的直视着他,甚至连称呼也变成了你。
徐仲宣觉得这一刻的简妍竟是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他甚至都不敢直视。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简妍,自认可以完全的掌控她。所以他才会拿捏着何时该和她若即若离,何时该向前一步,何时又该退后一步,甚至都已经揣摩出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有时也会在她面前示弱,让她会对自己心软,从而能让自己在她的心里更进一步。他觉得在他这样的算计拿捏之下,简妍很快的就会心中满满的都是他,然后就会很依赖他,再也离不开他。
可是她永远都会有他不知道的那一面。譬如说现下,她就带着这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站在他的面前,打算与他开诚布公的谈论着所有的事。
徐仲宣没有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一双手都紧紧的握成了拳。白皙素净的手背上鼓起了一条条淡青色的青筋,低着头,垂着眼,无声的望着她。
不得不说,这一刻他身上的气场实在是有些冷肃。若是在以往,简妍也许就会被他给唬住了,而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
可是现下,得益于她戴的这顶幂蓠,纵然只是一层轻薄的黑纱,可依然还是给她增添了无数的勇气。
且她方才想了许久,觉得是时候应当跟徐仲宣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然这么一直暧、昧下去,算是怎么回事呢?至于她这些话说出来徐仲宣听了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恼羞成怒,不顾她的意愿,恼羞成怒的就跑去和简太太提想纳她为妾的事,她是管不到的了。
便是他真的那般做了,她也并不怕。
她身上还背着简老爷的孝呢。纵然是刚过了一年,可这年头子女为父母不都是要守孝二十七个月的吗?后面还有十五个月,足够她为自己谋划好出路的了。
所以她便一身无惧的站在这里,顶着徐仲宣那晦暗不明的目光,依然是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他,从从容容的笑着,从从容容的说着:“首先很感谢大公子这些日子对我的维护体贴之情,简妍在此先行谢过。”
说罢,她屈身弯膝,深深的对他行了个礼。
而后她直起身来,对上他沉沉的目光,平平静静的继续说着:“我心中也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只是很可惜,你的情意,简妍无福消受。还请大公子往后不要如此。”
她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可是听在徐仲宣的耳中,并不啻于万根钢针穿心。
细细密密的痛,让他的呼吸陡然一窒,望向简妍的目光一时就越发的深沉了。
简妍毫不畏惧的对上他的目光,一点要退步的意思都没有。
片刻之后,还是徐仲宣先收回了目光。
“为什么?”简妍听到他哑声的在问着,“这些日子,我明明就能感觉的到,你对我是有几分情意的。”
可不是能感觉的到吗?简妍心里想着,这几日她在他面前表现的和以往差了那么多,又是患得患失,又是吃醋发小脾气的,只怕是连心大如徐妙宁都看得出来的吧。
简妍想了想,觉得还是索性和盘托出吧。实在是在徐仲宣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撒谎,难度太大。
于是她便笑道:“我承认,上次你不顾次日还要去礼部官署应卯,而不管不顾的就给我夜送了槐花糕回来的那一次,我心里是很感动的。后来又回想起那些日子你对我的维护和体贴之意,我心中就越发的动心了。且说句实话,你是这样的一个青年才俊,十八岁就三岁及第,纵观这上下几千年,只怕您也是头一个了吧?且还是生的这般的俊雅清润,任凭是哪个女子见了,只怕都是会有几分动心的吧?更何况前些时候你还表现的对我那么在意,那么维护,我也是个女子,怎么可能会不动心?”
徐仲宣心中动得一动,忙问着:“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
一语未了,但他的话已是被简妍给截断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简妍轻笑,歪着头看他,“纵然你再好,可我想要的东西,你也给不了。”
徐仲宣心中一沉,定定的望着她,问着:“你想要什么东西?”
这天下纵然再大,可他现下已是三品大员,往后仕途更不可限量,位极人臣都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什么是他给不了她的?
简妍笑了笑,转过了头去。
凉亭外有一株枫扬树。想必是栽种在这里有些年头了,树枝四处铺散开来,树叶间缀满了一串串元宝似的绿色果实。
自由,你给的了吗?
徐仲宣此时却是在追问着她:“你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是我给不了的?”
他的声音低沉,颇有几分急躁和戾气之内。似乎她若是不回答的话,下一刻他就会摇着她的肩膀,逼迫着她回答一般。
简妍想得一想,便转过头来,望着他,很认真的问着:“我且问你,我若是跟了你,你是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徐仲宣心中喜得一喜。
他在想着,简妍定然是觉得自己这些日子虽然对她足够的好,可却并没有给她一个确定的承诺,所以她才会觉得心中不安,不然为何会说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如果她想要的是一个承诺,一个名分,那他现下就统统都可以给她。
于是他忙说道:“若是你不放心,待会回去我就会遣人去和你母亲说我们的事。而且往后我保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像现下这样的好。”
简妍微微的笑着,直接问道:“那么,你会对我母亲怎么说呢?是娶,还是纳?”
自古娶为妻,纳为妾。
徐仲宣面上的神情一滞,但他又很快的说着:“我保证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宠着你一个人。”
简妍被他这么直白的渣给震的怔了一怔。
然后待反应过来之后她不由的就笑出了声来。
果然她还是太高估他了,总以为着他会和别人有那么点不一样,可说到底他毕竟还是这个时代的人,想法总是跳不出那个框框去。
就如同贾宝玉一般,口口声声的说只爱着林黛玉一个人,她死了他就做和尚去,可不照样还是和袭人上了床,和秦钟不清不白?而且就算他最后出家做了和尚那也并不是因为林黛玉,只是因为家败了,他不得不如此。
所以,说什么爱呢?又有什么脸说爱她呢?说爱林黛玉的时候,和薛宝钗生下来的那个儿子又算什么呢?
简妍心里就想着,这种就算我娶了妻,但我心中却始终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够了。可别玷污爱情这么神圣的两个字了。
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水,心里有痛快,可也有酸涩。
于是她就带了些许欢乐的声音在清脆的问着:“可是徐仲宣,如果我告诉你,我简妍,是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做妾的,你会怎么想呢?”
徐仲宣的心中一震,抬头望着她,急切的想看清她面上现下的神情。
他能很清晰的感受到简妍这句话里的决绝和轻蔑之意。
可隔着一层黑纱,他压根就看不清。于是他伸了手,就想去取下她头上戴着的幂蓠。
但简妍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片刻之后,他无力的垂下了自己的手,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涩:“你的意思是,你想做我的正妻?”
简妍就又笑了。
她在想着,脸呢,多大的脸?居然以为她就一定要粘着他吗?没有他这日子还就没法过了吗?
简妍觉得,她忽然就不想和他在这里再这么耗下去了,还是快刀斩乱麻吧。反正她也没想过要改变徐仲宣的什么想法,明明白白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就足够了。
于是她就说道:“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你身居高位,官场之上又是错综复杂,妻子于你而言,只是结两姓之好的一个纽带,你看重的是她身后的家世背景,而绝非是她这个人。而我毕竟出自商贾之家,做你的妻子那自然是不够格的,所以就只能做个妾了。其实我也知道,依着我的身份,能给你做妾,那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再想做你的妻,那无异于痴心妄想。只是徐仲宣,今日我既然对你说了这些话,那我索性就把所有的话都给你明说了吧。”
说到这里,她抬眼,直视着徐仲宣,而后慢慢的,却又是清晰无比的在说着:“我简妍的丈夫,一辈子只能全心全意的有我一个人。我就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他不能有妾,不能碰其他任何一个女子,不然任凭他再如何的出众,我都宁愿不要。所以徐仲宣,我压根就没想要做你的妻子,更没想过要做你的妾。我们往后还是维持点头之交比较好,最好不要再有其他什么的交集,这样于你,于我,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