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初夏,礼部院落里的一树紫薇花开的正好。每逢微风至,花枝轻颤,翩若惊鸿。
申正一刻,礼部官署里办差的官员都已是走得差不多了,徐仲宣尚且还在提笔批复着手中的公文。旁侧一名小太监提了菊花纹紫砂提梁壶上前,揭开他放在右首案上的茶盅,往里续了些滚热的水。
只是续了水之后,他却并没有离开,只是躬身站在旁侧,以极低的声音在说着:“郑公公让小的告知您一声,近来圣上龙案之上放的时日最长的章奏有两样,一为各处沿海都指挥使司呈上来的,言近期倭寇猖獗。二为浙江、福建、广东三处市舶司呈上来的,言民间私下海外贸易繁盛,屡禁不绝。圣上似乎为此两事颇为苦恼,时常翻阅这两样章奏。且还有一事郑公公也让小的告知您,伺候圣上的小太监说近来有两次都听到圣上在自言自语,皆有提到海禁这两个字。“
在他说话的这当会,徐仲宣依然是在垂着头,目不斜视,一脸认真的在看着面前的公文,似乎并没有听到任何人在说话一般。而那名小太监说完这句话之后,也是立时就若无其事的提着提梁壶转身自走了,似乎刚刚他也并没有说过一个字一般。
自始至终,唯有窗外那树紫薇花开的芬芳灿烂。
申正二刻,徐仲宣伸手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书,随即起身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不过他才刚出屋子,迎面就见杜岱正从院门那里走了进来。
“好呀,兰溪,”杜岱走得颇有些急,额上有细密的汗珠。这当会一见徐仲宣的面,他立时就紧走两步上前来,笑道,“我就晓得你还没有走。”
徐仲宣走下台阶,朝着杜岱拱了拱手,面上带了浅淡的笑意,问着:“君卿兄,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找我有事?”
杜岱爽朗大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听说城东那里新开了一家醉月楼,做得极好的一种美酒,唤做胭脂醉,不如你我同去喝上一杯,如何?”
徐仲宣本想推辞,但杜岱已是接着说道:“你在京中也是一人独居,又没有人管束着你,怎么倒是一到申正散值之时就急着回去?莫不成是家里有一位美娇娘在等着你不成?“
打趣完之后,他已是伸手拉了徐仲宣,笑道:“便是你家中再有个美娇娘等着你,说不得今日也只能陪陪我这个糙汉了。走,走,同我一块儿喝酒去。”
醉月楼位于城东,周边杨柳依依,又有一株槐树,正满树开着洁白的繁花,闪烁如银。
杜岱和徐仲宣抬脚进了酒楼的门之后,立时便有人迎了上前来,满面春风的问着:“两位可是徐侍郎和杜参议?”
徐仲宣抬眼望着那人,见他身上穿的是宝蓝团花暗纹的杭绢直裰,脚上丝鞋净袜,定然不会只是个伙计。
杜岱此时已是问着:“敢问阁下是?”
那人连忙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姓张,是敝处醉月楼的掌柜。徐侍郎和杜参议请随小人上二楼雅座,我家主人有请。”
徐仲宣不动声色,随着杜岱与这张掌柜上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雅座。
张掌柜在前,伸手推开两扇回纹格心木格扇门,然后躬身请徐仲宣和杜岱进屋。
屋内临窗酸枝木圈椅中坐着一个人,正手中端了茶盅,侧身转头望着窗外的槐树。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来,放下了手里端着的茶盅,起身笑着迎了上前来,拱手笑道:“徐侍郎、君卿兄。”
却是那日在桃园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沈绰。
杜岱已是笑着走上前两步,笑道:“原来是凤钦啊。我刚刚还在想,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竟是能劳动这醉月楼的掌柜亲自下去接人,原来却是你。且刚刚他说是我家主人有请......”
顿了顿,他便惊讶的问着:“此处醉月楼不会是你沈家的产业吧?”
沈绰微微一笑。
他原就生的形貌昳丽,如此一笑,自然是更加的秀丽风流,风华万千了。
“小弟前些日子闲得无聊之时,便想着要开一处酒楼,做尽天下美食,酿尽天下美酒,想来倒也不失为雅事一件。”
杜岱一听,直说沈绰的日子过的真是随心所欲,羡煞旁人。一面又感叹着自己,说是枉费寒窗十几载,现下每月的俸禄也不过微薄,倒不如索性弃仕从商算了。
沈绰只将杜岱的这话当做笑话来听。
当官的,有几个真的是只挣着朝、廷发放的微薄俸禄?但凡是口稍微的松得一松,自然是有大把的人赶着送银子过来。他可是与不少的官员打过交道,也没少送过银子给他们。
而他们说话的这当会,早就是有伙计奉了茶过来。
一色汝窑雨过天青色的茶盅,细腻如玉。茶盅里是银针茶,香气清高,茶汤碧绿。
沈绰就问着自打进屋之后一语未发的徐仲宣:“不知徐侍郎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还行,”徐仲宣放下手里的茶盅,语音清淡,“就是有些淡。”
沈绰挑了挑眉,因又问着:“要不要让伙计给你换一杯上好的碧螺春来?”
“不用。将就着喝也是一样。”
徐仲宣自进屋之后,早就是不动声色的将屋中各处都扫视了一遍。但见香焚宝鼎,花插净瓶。酸枝木镶大理石圆桌上放着水晶荷叶式大盘,里面满堆各样时新水果。旁侧又有一架酸枝木绢纱刺绣玉兰锦鸡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一张琴案,上面放着一张素琴。
这分明就是待客之意。
今日与沈绰的这一番相见,到底是偶遇,还是刻意为之?
徐仲宣微微的垂下了眼,漠然的望着面前酸枝木镶大理石圆桌上的石头纹路。
一旁的杜岱此时正在问着沈绰:“凤钦,你今日怎么也在这醉月楼?”
就听得沈绰笑道:“今日我原是请了一位世伯在此用饭,只是刚刚坐在窗前见着君卿兄和徐侍郎过来,便自作主张的让掌柜下去请了你二人上来。君卿兄,你不会觉得我此举唐突了吧?“
“自然是不会的,“杜岱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又岂来唐突一说?”
沈绰笑了笑,随即便转头问着徐仲宣:“徐侍郎,冒昧请你过来,不知你有没有觉得沈某冒犯了你?”
徐仲宣抬眼望了过来,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意:“沈公子言重了。能与沈公子再次相见,徐某心中甚悦。”
徐仲宣虽然惯常是个话不多的人,但处事圆润,需要的时候,面上看起来也是个很好亲近的人。
沈绰便笑了一笑,撑开手里拿着的象牙柄聚骨扇,慢慢儿的摇着。
杜岱又在问着沈绰今日请的世伯是哪位,沈绰却是笑而不答,只说这位世伯杜岱和徐仲宣都是认识的,待会见了自然会知。
徐仲宣心内却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
他和沈绰不过见过两次面,彼此之间的熟人现在说来也就唯有杜岱一人。而沈绰口中的那位世伯,他却说是杜岱和自己都认识的,那对方定然也是朝中为官,且只怕官职还不会低。且杜岱甚少主动请他出来喝酒吃饭,今日为何一反常态?
他又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杜岱,见他正在和沈绰说着闲话儿,于是便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盅,慢慢的喝着茶,一壁听着他二人说话的内容。
沈绰话里话外提的是海禁之事,似是想打探现下海禁是否有松动的迹象,杜岱却是摇头说难。海禁原是开国皇帝所定,后代子孙为表孝意,自然是极少有推翻祖上所定之事的。这是其一,其二却是,近来沿海倭寇猖獗,若是开放海禁,只怕到时更难遏制。
沈绰听了,眸色微沉,一时手中摇扇子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徐仲宣悄悄的将这些都收入眼底,却也只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喝着茶,并不发一语。
这时就听得门上传来两声轻叩之声,随即门被从外推开,有一人走了进来。
他着了玄色菖蒲暗纹直身,腰间系靛蓝双穗丝绦,清癯消瘦,容色疏淡。
屋中原本坐着的三人此时悉都起身站了起来,俯首行礼。
沈绰口中唤的是世伯,徐仲宣和杜岱口中唤的却是恩师。
原来来人正是当朝内阁首辅,周元正。
周元正缓步走了进来,面上笑容温和,伸手示意他三人不用行礼,笑道:“私下相见,没有这么多的规矩。都坐罢。”
三人依言告了座。沈绰便先笑道:“因着近来小侄见槐花开的正好,想起世伯您最喜食槐花的,于是便想着办一桌槐花宴,冒昧请您拨冗前来,也是小侄的一番心意。”
又望了徐仲宣和杜岱一眼,笑道:“刚刚小侄倚窗往下望的时候,正巧看到徐侍郎和君卿兄也朝着这边过来了,便让掌柜的下去请了两位上来,冒昧的想请两位今日作陪,不知徐侍郎和君卿兄意下如何?”
当着周元正的面,徐仲宣和杜岱自然是不会推辞的。一时徐仲宣便笑道:“竟不知恩师原来就是沈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世伯。”
“我与他父亲有些渊源。”周元正面带微笑,但却也只是含糊的说着,“所以阿绰也算得是我的世侄了。”
沈绰这时已是吩咐着侍立在一旁的张掌柜,让他吩咐着伙计上菜。
因着说是槐花宴,自然所有的菜式都与槐花有关。
一时槐花鸡,槐花清蒸鱼,槐花汆丸子,槐花虾仁,槐花豆腐,槐花炒鸡蛋,槐花碧玉羹等都流水价的都送了上来。最后伙计又端了一盘槐花馅的猪肉火腿包子,并着一盘热腾腾,洁白似初雪的槐花糕上来。
旁的倒还罢了,徐仲宣见着那盘槐花糕,不由的就想起了简妍来。
近来她是存心的想躲着自己,便是饭也不与锦儿一块吃的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简太太是不是又每日只给她吃些寡淡的素食?且还是吃不饱?
沈绰这时又唤过张掌柜过来,低声的吩咐了他一句什么话,张掌柜的随即便低着头,垂手退出了门。
片刻之后,但听得几声极轻的环佩叮咚之声,又有一阵非兰非麝之香传来,随后便听得琴音如流水,缓缓的自屏风之后响起。
众人或抬头,或转头望了过去。但见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坐了一人,观其身形窈窕,身姿轻盈,当是名年轻女子无疑。
杜岱便转头望着沈绰笑道:“凤钦这是作甚?”
沈绰拇指和食指之间拿了酒杯,正在轻抿着杯中的胭脂醉。闻言他将酒杯从嘴边移开,却也没有放到桌上,只是轻轻的旋了旋,而后抬眼笑道:“有酒有花,岂可无乐?这位红袖姑娘的琴音尚可,诸位可勉强听一听。”
一面又恭敬的对周元正笑道:“我记着世伯好似最喜听梅花引?”
周元正的眼神微黯,随后便也面带微笑的说着:“那都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这些年却是没有听过。”
只是他面上的笑容看起来却有几分勉强。
梅娘最擅琴音,尤其这首梅花引。自从她去后,任是何人弹奏的梅花引都不及她弹奏的,于是到最后他索性是再也不听这首琴曲。
“这位红袖姑娘却也会弹奏梅花引,世伯要不要听一听?”
周元正默了片刻,随即便笑道:“既是如此,那便听一听罢。”
沈绰便又低声的吩咐了下去,琴音随即一变。
周元正的面上有片刻的恍惚之色,一时都放下了手里的象牙箸,只侧耳凝神细听着。
徐仲宣此时却是在吃着槐花糕,且已是第二块了。
槐花本味苦,难得的这槐花糕非但是不苦,还有丝丝甜味在内。中间最里面又裹了一层玫瑰酱,清凉甘甜,吃在口中,回味无穷。
简妍定然是爱吃的,他就在想着,也不知道今日晚饭她吃的是些什么菜,可有吃饱?
沈绰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着周元正的样便知道红袖弹奏的这曲梅花引投了他的意,而目光一瞥,见着徐仲宣已经是在吃第二块槐花糕了,且面上神情也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他便笑道:“这槐花糕可还入得徐侍郎的口?”
徐仲宣将筷子夹着的剩下的半块槐花糕放到了面前里外靠青花的小白瓷碟子里,点头衷心的称赞着:“软糯甘甜,甚好。”
沈绰笑了一笑,随即便转头吩咐着张掌柜:“跟厨房里说一声,装了两盒子槐花糕,待会给徐侍郎带回去。”
杜岱就在一旁笑着说了一句:“凤钦你这可就不对了啊。知道兰溪爱吃槐花糕,你就让他带两盒子回去自吃。我倒是喜欢喝这胭脂醉呢,怎么不见你吩咐让人准备两坛子,让我待会带了回去?”
“君卿兄这是问我讨酒喝吗?”沈绰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因又转头吩咐着张掌柜,“拿两坛上好的胭脂醉,交给跟随着杜参议来的小厮,让他带了回去。”
杜岱这才笑着说了一句够意思,又拿了酒杯起来,说是要敬他一杯酒。沈绰喝了,随即便也回敬了他一杯。因又命掌柜的给徐仲宣和周元正的酒杯中斟满了酒,一一的也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