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济南,山东军司令部。
陈淑已经焦虑了许多日子了。至少有两个月没有接到丈夫的来信,最近二十天连广东方面的电文也极少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
父亲的山东布政使被朝廷命令免去后,她知道,跟朝廷最后摊牌的时候快到了。
被免掉官职的父亲似乎更忙了,自接过了山东军动员重任后,有时候连续数日不回家。虽然她知道父亲大部分时候就在前院的大楼里,但隔了好远的距离。
造反只是男人们的事吗?她常这样问母亲,妹妹,也问自己。
陈娴也处于极度的焦虑不安中。出任山东军第六师师长的叶延冰十几日前回过一趟济南,在司令部大楼开了一下午的会,在启程连夜赶回德州第六师师部前回了趟后院,看望了妻儿、岳母以及妻姐。陈淑发现,一向极为重视衣着打扮的妹夫形容憔悴,至少有三天没刮胡子了。当陈娴指出他这点时,叶延冰摸出下巴苦笑了下,“哪里顾得上嘛。六师是山东主力,七师尚未组建完成,北洋攻上来,全得靠我顶住,鲁北一马平川,济南又决不能放弃……”
他只吃了一碗粥就走了,甚至来不及亲吻下刚出生的女儿。
济南当然不能放弃的!陈淑很清楚。丢了济南,山东军的军火就断了来源。已经几个月了,华源的军工厂从来就不休息,连陈志他们这些放假在家的一部分大学生都被招进了工厂做工!陈淑受母亲的要求,去厂子里看望了一次住在工厂的陈志,弟弟瘦了,但精神很好,“大姐你放心,我好着呢。同学们都盼着跟满清开仗,你是没有见。如山的炮弹呀,一批批生产出来,装箱运走,沂州那边的原料都快供不上了……”
从那次起。弟弟一直没有回家。
干脆早些打吧!就这样耗着,什么时候是个头?但她知道,开战的命令在南方,在广州,在自己的丈夫手里掌握着。
“化国为家,化国为家……”她最近总琢磨这句叔父常说的话。
有一次父亲竟然开了自己的玩笑,“如果他一举成功,你就是皇后娘娘啦,要不要我给你磕头啊?”
“叔,你老人家咋能这样说嘛。”
“就是。怎么跟淑儿开这样的玩笑?”尤氏也埋怨丈夫玩笑过了头。
“哈哈,高兴嘛。十年!十年卧薪尝胆,搞出了如此局面!这一次,即使丢了山东,最差不过划江而治。有胜无败喽。”
“今天咋这样高兴?”
“告诉你们吧。龙谦在广东正式成立蒙山军总司令部,咱山东兵马编为山东军,宁时俊为司令官,延冰为第六师师长,下辖三个旅九个团!加上炮骑工辎部队,总兵力将超过三万人!三万人马啊!”
“怎么是第六师?”
“广东为一、二、三师,山东为六、七师。东北为九、十师,所缺番号大概是为了以后扩编吧。你听听,什么局面?想想十年前他们几百人打郑经的情形,谁能想到呢?不过十年啊!第五镇南征,大家都担心反对,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嘛。他就扩出了整整两个师!时来天地皆同力……”陈超收了口,因为下一句却很不吉利。
七个师!进过军营的陈淑想象不出七个师是多大一支军队!
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那日的激动欢乐宛如昨日。现在为什么担心呢?陈淑突然问自己,打不过北洋吗?打不赢朝廷吗?叔父不是说了嘛,实在不行就往南退,退过长江与蒙山军主力会合。划江而治……
“要将山东丢给北洋军吗?鲁南还有自己的老家呢。”最近陈淑总能梦到陈家崖的小院,在那里,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是担心他做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吗?”陈淑的心沉下来。
“夫人,夫人,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张嫂小跑着从前院回来,手里捏着一张沾着油墨的号外!
“谁和谁打起来了?德州吗?”陈娴抱着刚两个月的女儿从西屋冲出来。这段时间,德州是她每日必看的地点,知道丈夫就在那儿守着山东的北大门。
“不是德州,是广州!”张嫂将号外交给陈淑。
那是蒙山军总部的反清通电!
“……商谈成立合法之中央政府……实现中华民族之伟大复兴!”陈淑读到这里,泪水浸湿了眼眶,他不称帝!他不做皇帝的!
民主共和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并说不清楚,但他不称帝就好,就不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啊啊,姐夫真是大英雄!哈哈,真是太好了!”陈娴的叫声惊着了女儿,孩子大哭起来。
动员!动员!广州一发动,山东再无顾忌!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关键是兵员的集结和物资的调配,齐鲁大地随着山东军司令部一声令下,飞速行动起来,动员!动员!
7月28日,山东在收到广东通电后,方声远立即起草了响应电,通电全国,接受蒙山军总部指挥。山东之通电以第二号号外用最快速度印制出来散发全城。
值得一提的是,山东通电尚未发出,关外鲁山通电已至,山东更是一片欢腾!
当日傍晚,山东军首脑齐聚司令部,再次明确了分工,方声远出任山东军政府都督,负责宣传及政府运作,宁时俊为山东军司令官专司军事,陈超为军政府副都督负责动员及后勤。
第三、第四、第五号号外陆续出台,通报吉林独立,宣布山东进入战时状态,宣布济南戒严,宣布军事管制华源及中兴集团,抓捕王怀庆及少数忠于朝廷的死硬分子,重新任命各府知府并督促各地方官签署通告宣布反清。
山东十一府,只有临清、泰安两府知府知府坚定效忠清廷,其余济南、武定、东昌、济宁、曹州、沂州、青州、莱州、兖州全部“归顺”蒙山军,宣布脱离清廷独立,接受山东军政府的领导。
山东用不着像广东一样。几乎兵不血刃就控制了全省。这样的计划,演练已经搞了三次,谁是什么立场一清二楚。方声远下令将全部清廷忠臣一律押送兖州关押,那里有一所最“现代化”的监狱。尚未关押人犯,也算派上了用场。
自1901年蒙山军以威胜军右翼立足鲁南,1903年龙谦出任山东提督驻扎济南,前后八年时光,山东瓜熟蒂落,为蒙山军夺取全国胜利提供了具有强大经济与军事基础的稳固根据地。
绝大多数基层政权照常运转。不过,现在他们效忠的对象变了。大多数的清朝官员都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7月28日山东军一系列命令下达后,并未出现混乱。很快就在军队的接管帮助下高效运转起来。
官员们脱下官服,换上军队提供的军服,辫子自然是不能留了。最大的问题在于清廷的人事政策,即官员异地做官问题。大批有心效忠蒙山军以图更显赫前程的官员们最担心的就是清廷迫害其家眷。为此,山东军总部曾秘密分区召集会议。安抚那些心向蒙山军的清吏。方声远对他们说,战端一开,山东即行封锁,各位效忠龙司令的消息不会传至朝廷,全省县令以上官员数百,朝廷哪能一一甄别?他们根本顾不过来!若是一体抓捕,蒙山军兵锋所及。各地无不投效,朝廷岂不自掘坟墓?
还真是这个道理!想通了这节,大批清朝官员摇身一变成为了蒙山军的文官系统的成员。如周学熙、吴永、张莲芬早就不是问题了,大部分文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蒙山军合作。
按照一般规律,官员们,尤其是文官们在面临这种翻天覆地的大变时会出现激烈反对的现象。都是桀纣无道,商代夏,周灭商,不知出了多少舍生取义的忠臣。就不说文天祥那样的人物了,南宋覆亡。张秀夫背负少帝投海自尽,崖山不愿臣服异族的军民投海者十万以上!山东武将早已覆灭,军队一统蒙山军,武将就不必提了,文官,尤其是七品以上文官多至千人,这些人可是念圣贤书长大的,忠君思想应该严重吧?但事实是,文官系统坚决不与蒙山军合作的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其中自尽以殉的寥寥无几。
这是什么缘故?分析这个现象,最大的“功臣”在满清政府,是他们剥夺了汉族文人的血性和尊严,将其改造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奴隶!奴隶是好用的,但却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人很难有理想,没有理想,自然不会有忠诚!其次就是自1901年推行新政以来,言禁渐开,新闻自由的逐步推进,导致了官场的思想混乱。满清公开承诺君主立宪,颁布钦定宪法大纲,等于摧毁了封建*的堡垒,过去的道德标准是不适用了!第三是光绪和慈禧的相继死亡,使得他们失去了效忠的具体对象。想一想朝中幼帝朝臣,官员们顿感前途渺茫。最后就是山东经济的腾飞,大批的官员在实业集团中拥有了股份,经济利益可是无敌利器,当这些消息相对灵通的人群会很自觉对分析力量之对比,目睹了山东军之军容以及广东、吉林之巨变后,一面是继续做官甚至可以成为新朝功臣,另一面是损失财富甚至人头落地,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最关键的是预备役召集。因为山东两个师,尤其是七师处于严重缺员状态。动员令下达后,预备役官兵以村编组,步行到县里集合,在县里领取军服、装具以及部队番号,在现役部队军官的指挥下编组为连、营,然后到就近的军营领取枪支武器,开始高强度的训练。训练的时间取决于北洋军的集结速度了。下级官兵们是无法知晓战争脚步的快慢的,但他们知道,战争来了!这不是剿匪,而是改朝换代的大事件!
百姓们带着喜悦、忧虑、愤怒或者茫然的心情送别了一批批的子弟,他们都是在蒙山军部队服役过的士兵,退伍后还领着预备役军饷,每年定期接受着预备役科目训练,朴素的百姓们觉着领了官府的钱,就得为官府出力了。
高兴战争爆发的是农民和工人家庭。他们是蒙山军控制山东后的收益者,税赋少了,地租少了,收入多了。特别是有子弟当兵或者做工的尤其变化明显。反对的是读书人和官吏家庭,他们小声骂着龙谦,骂着方声远、陈超、宁时俊,这就是反贼呀,这就是当今的吴三桂、洪秀全呀!朝廷并未失德,皇上尚在冲龄,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还有少数明白人感叹乱世来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一仗打起来,说不得有多少城镇村庄毁于战火啊。如今可不是以往了,看过军队的那些大炮吗?炮筒子堪比水桶。一颗开花炮弹打过来,一个村子就没了呀。蒙山军厉害?人家北洋军也不是吃素的,没听说吗?德州对面的衡水就扎着北洋大军,那就是准备对付山东啊。
这些是明白人。有文化,有消息来源。知道战争对于百姓意味着什么。
预备役士兵集合集结的同时,各府县按照分配的名额开始动员民夫,一律按照每日半块银元的价格,日日兑现。吃喝全管。如果带着骡马大车的,还付给租金。并且承诺如有损伤,在战后照价赔偿。
大批的青壮走出了村庄,走上了反清大战的战场。
业已放假回家的大批学生涌出校园涌上街头游行拥护蒙山军高举义旗。他们呼喊着口号。举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兴高采烈,热闹非凡。
很多大学生跑到军营要求参军,但被拒绝,“司令部有命令,大中学生、职业技术学校学生一律不得从军。打仗是我们的事。你们安心念书。”
济南,7月29日。蔡元培和许文夫两位校长目睹了山东大中学校及职业技术学校联合举行的大游行。
“你说,朝廷能胜吗?”许文夫问。
“纯儒,你怎么不问山东能胜吗?你可听说了?济南府的大批的民夫就在城外集合,车马排的一眼望不到头!动员。动员,真是了不起!竟然一两日内就将全省动员起来!我真没想到仗可以这样打!且不说那位在广东有数万雄兵,光是山东一省,气吞万里如虎啊。”
多年前便立志反清的蔡元培欣喜之余,又为自己曾经加入过的光复会惋惜。假如这是光复会的家底,该有多好?
许文夫似乎没有听见蔡元培的话,木木地望着南天发呆。
“纯儒,儿大不由爷。看开些吧。那个人,了不得啦。”
“我早就看开了。原先不信命,现在不得不信了。”说着,许文夫长叹一声,无限惆怅尽在其中。
许文夫知道,自己的爱女就在那个一手掀起滔天巨浪的人身边。危险应当是没有的,但身份不明,将来又当如何?想到那个人的地位,许文夫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他带兵走了快三年了,山东依旧坚如铁桶,朝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换了巡抚又如何?这年头,有兵才是王道啊。”蔡元培叹息道,“革命当如此!可惜我们这些人都看不到这点。”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曹阿瞒、侯景一类人物而已。前三年带兵镇压革命,三年后又是他带头反清,真不知历史当如何写了。”
“好在那篇通电虽然蹩脚,但声明建立民主共和之国家,这就是希望啊。”蔡元培深恨*,看到龙谦的通电,自然高兴万分。
“孑民!依我看,君主立宪才是王道。共和?民主?谁懂这个?民主就是无主,共和就是不和!龙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自掘坟墓!推翻满清之时,或许就是天下混战之日!”
“纯儒!怎么这样说话?我不同意。”
“人之本性,在于私利当头。你知道我是信奉荀子学说的。若是他建立新王朝,他这班手下虎狼之将冲着开国公侯的诱惑,自然奋死争先,封妻荫子,青史留名。若是依美利坚立国之法,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连大臣都是一拔拔换,以宁时俊为例,他会甘心?对了,还有关外吉林,方知龙谦多年前即布下如此厉害的杀着,那些人之所以响应他的号召,难道也是为了民主共和?”
蔡元培定定地看着许文夫,忽然发现自己这位朋友有些看不懂了。
一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过来,军旗招展,军歌嘹亮,在学生及百姓的欢呼下朝城外开去。
“但愿早些归于一统,天下太平……”许文夫又想起苏州的儿子,昨夜老妻力劝自己南归故土,躲开这战乱之地。他说,此战一开,神州处处是战场,苏州膏腴之地,岂不是应了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老话?哪里也不去了,就在济南决生死吧。想起自己的儿女分散,更觉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