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笃说来就来了。就在王月蝉跟周毅谈话的第三天,郑笃带了一个随从自兖州骑马来到了郑家庄。他拿着曹锟开出的公文,驻张前庄的留守营一连不敢挡驾,派了两名骑兵“押着”郑笃来到了司令部所在地郑家大院。
郑笃的公干是了解勤王支队的情况。根据当初的协定,勤王支队主力远征后,留守部队归曹州镇守使曹锟管辖,曹锟有权力了解这支军队的情况。
留守部队的几位主要首脑接见了郑笃,就在郑经昔ri的书房里。以前,这里是龙谦所居之处,现在成了小会议室,重大的事项,几个人就在这里商议。
看着熟悉的场景布置,郑笃几乎流下泪来,但他克制住了,将盖着曹镇守使大印的公文递给了周毅,“兄弟奉曹大人之命前来公干,还望各位配合。”郑笃死死地盯住了周毅,他早已知道小妹嫁给了此人,但是对不上号,现在才算正式朝相。
“唔,请坐。要了解什么事呢?”周毅问。
“无非是贵军的基本情况。有消息说,抱犊崮的匪徒有下山之意,每年秋冬,他们都不大安分。曹锟大人虑及辖地的安危,所以派兄弟前来。”
“抱犊崮在沂州,不在曹州。”邓清华冷冷地提醒。
“哈哈,我看郑先生是公私两便,对不对?”宋晋国打个哈哈,“原先我们是对头,现在不是了。从公而言,龙司令现在是武卫右军标统,跟曹锟大人平起平坐。从私而言,周副司令娶了令妹,我们算是亲戚。就算走亲戚吧,我们欢迎﹍﹍”
郑笃没想到这帮土匪很jing明。抱犊崮确实不是曹锟管辖,要管也是沂州驻军的职责。此番前来,他是私事大于公事,跟曹锟请假时,曹锟很体贴地开了一张公文,既然去,就要有个借口,免得他们为难于你。
“抱犊崮匪徒曾劫掠庄子,此地虽属沂州,但贵军又归曹大人统率,还望理解。”
“好说。既然郑先生奉曹大人之命前来了解我军的情况,再好不过。冬天马上就到了,部队的冬装还没有发下来。另外就是军饷军资,养兵总得要花钱,现在既然归曹大人管,我们就不客气了。”宋晋国说着掏出几张纸,“这是清单,请郑先生交给曹大人吧。”
“冬装怕是要你们自己解决,”郑笃扫一眼单子,“至于军资,当初签署协议,朝廷一次xing支付了十万两银两,你们才多少人,还要什么军资?便是曹大人全军军费,一个月不过三万两白银。当初一下子便支付了贵军十几万两银子,这才几个月啊?”郑笃没有接宋晋国递过来的清单,而是盯着周毅看,心想,你这个主事人为什么不说话,却任由几个部下胡说八道?
“我们不管曹锟一个月花多少钱。”周毅终于开口了,“那些银子,主要是我军主力北征京畿的开拔费,皇帝不差饿兵,曹大人既然管着我军,我们不跟曹大人要,跟谁要?”
郑笃稳住心神,和颜悦sè道,“你看这样好不好?龙标统带领人马去了běi jing,至今尚无消息。曹大人惦记的,也就是你带的这支兵了。有多少人,写清楚,我好给曹大人那里争取。”
周毅看看yin着脸的封国柱,“五百人枪,就这个数吧。”
“不,不是五百。”封国柱打断了周毅,“不是五百,是一千!偌大的地盘,五百人是守不住的。龙司令临走有交代,为了保一方平安,招募新兵五百人。周司令所说的,只是老兵数量。”
“没有允许,你们擅自扩军是不可以的。”郑笃的目光盯住了周毅,“我要提醒你们一句,现在你们已是官军了,不能目无朝廷。”
“协议只是说我们不越界一步,并没有说不准招兵。协议的底稿就在我手里,你要看吗?”周毅毫不示弱地回了过去,“招兵也是为了朝廷,若不是我们这支军队,怎么代表山东方面去běi jing勤王?”
“我看这件事先搁置吧。我会如实向曹大人报告的。”郑笃不想再扯下去了,此番前来,他主要的目的是见到久违的家人。
“也好。郑先生也算回到老家了。不如先去见见家人?他们总念叨你呢。”周毅也不想搞的太僵,毕竟来人是自己的大舅子。
“我看这样吧,周副司令,”宋晋国笑嘻嘻地说,“如果是别人来,我就安排接待事宜了。但郑先生身份不同,我们就不打扰了。”
封国柱、宋晋国、邓清华都告辞走了。郑笃的随从自有安排,周毅陪着郑笃进了内宅,这套院子,原是王月蝉所居,现在温氏和周毅夫妇占了,温氏所居的五间正房中有王月蝉两间屋子,但她很少回来住。
走进月亮门,郑笃一眼看见了立在正屋台阶下大腹便便的郑婵,眼眶立即湿润了,“小妹!”
“二哥!”郑婵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你们先聊,俺还有些事。”周毅觉得,应当给郑笃与家人一点私密的空间。
“他对你好吗?”等周毅离开,郑笃抓住妹妹的胳膊,刚问了一句,看到了走出房门的温氏,“二姨娘﹍﹍”
“你可回来啦。你爹他﹍﹍”温氏看到郑笃,眼圈立即红了。
这个场面不那么温馨。逃亡在外的郑经已经去世半年多了,郑婵已为人妇,而且是嫁给了仇人。
等周毅回来,郑笃已换了另一副面孔,“我怎么称呼你呢?叫周司令还是妹夫?”
周毅笑笑,“当然是妹夫了。没想到俺娶了你妹妹吧﹍﹍”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这都是命。只愿你以后对小婵好些。我爹爹临死的时候,心里放不下的,最多的就是小妹了﹍﹍”
“这个,请放心﹍﹍”周毅看着郑婵,见她眼圈红红的。
王月蝉的身影出现在堂屋外面,“我说二位,过来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周毅不知道王月蝉亲自下厨了,与郑笃一前一后进了充作厨房和餐厅的东厢,屋子中间已经摆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席,卷着袖子的王月蝉说,“食材都是宋科长送来的,他还是很给二公子面子的。他说,二公子回来探亲,他们就不过来打扰了。”
“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大总管最是抠门,平时一分银子也不乱花的。”周毅微笑着解释道。
一帮土匪!见过什么世面?郑笃心里暗骂。
温氏招呼道,“都是自己人,快坐吧。等大公子回来,一家人就团聚了。二公子,你先坐。”
“二位姨娘请上座﹍﹍”郑笃还是守着礼数。
郑经在的时候,王月蝉和郑婵是没资格上桌的,尤氏虽是妾室身份,但正室空虚,身份便高起来了。温氏被让不过,坐了主位,旁边是王月蝉,郑笃挨着温氏坐了,他旁边坐了郑婵,周毅也不懂这些大户人家的礼数,便坐在王月蝉的下首。
“军中禁酒,不过你难得回来,今儿我便陪你喝几杯。”周毅给郑笃斟上了酒。
“现在蒙山军不是你当家吗?真是想不到,我郑家竟然跟蒙山贼攀了亲戚。不过,小妹她可没少说你的好话。你还不知道吧?龙谦率军在天津倒是跟洋人打了几仗,塘报报到了济南府,据说仗打的倒是不错。朝廷还赏了龙谦副将之职。但队伍已失去联系了,下落不明。”
“怎么会?”周毅大吃一惊。王月蝉和郑婵顿时一脸的惊恐。
“怎么不会?běi jing早就被洋人占了,西太后带着皇上跑了。十几万洋人云集京畿,哪里是好惹的?我看龙谦八成完蛋了。也好,现在你做主了,这是好事啊。曹锟大人清楚你的身份,很看重你。希望你带好这支兵,将来真的为朝廷效力,挣个大大的前程。”
周毅被郑笃带来的消息打懵了,失去联系?什么意思?
郑笃继续说,“周毅呀,袁大人雄才大略,放眼天下,是继李鸿章那一辈之后朝廷少有的栋梁之才。当初招安蒙山军,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想真正进入袁大人法眼,还有很大的弯子要转。龙谦那厮想借着洋人的机会一飞冲天,实实是打错了算盘。现在机会落到你身上了。千万要抓住啊。我看你手下的那几个家伙,还是不怎么跟你一条心啊。”
“你说主力失去消息,是什么意思?他们被打散了?”周毅脑子里全是战友们的身影。
“聂士成听说过吧?那是朝廷一等一的名将,都战死在天津了!十几万朝廷的军队都被打散了,千把人的蒙山军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郑笃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庚子年是个大灾年啊。经此一变,我算是看清了,手里有兵比什么都强。龙谦逞能,带兵勤王去了,走的好,走的太好了!你千万好控制好这支部队,等我跟曹大人那边运作一番,将来换防至曹州,大力整顿一番,你至少会是个正儿八经的管带。千万别再想着与朝廷作对了。你想啊,袁大人是什么人?会一直放着你们不管不顾?”
“袁世凯要调我们离开此地?”周毅压下心底的巨*,镇静地问。
“是。是有这个打算。我说的抱犊崮就是目标。袁大人会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打下抱犊崮,消灭山东地面上最大的一股土匪,算是给袁大人一个见面礼。袁大人最重人才,有这份功劳在手,将来你前程无量,可比我跟大哥风光多了。”
“那是做梦!”周毅站起身来,“便是我愿意,留守营的将士们也不会离开郑家庄去打抱犊崮的。除非龙司令率主力回来。”
“周毅,你现在可要想清楚了。咱们已是一家人了,我岂能害你?现在京畿局势未定,朝廷蒙尘在外,袁世凯顾不上理会你们这几条小虾米。等他腾出手来,绝不会再留你们在郑家庄折腾了。小妹腹中已怀了你的孩儿,谁是你的亲人,你可要想清楚,别犯糊涂!”
这句话说完,屋里就冷了场。郑婵惊恐地看着丈夫,而王月蝉也放下筷子看着周毅。
周毅仰面看着屋顶,想起了王月蝉的jing告,冷冷地对郑笃说,“郑先生,龙谦是我的兄弟,论本事,我周毅连他的三成都及不上。若是没有龙谦,我周毅的脑袋早就被官府取走悬在城门楼子上了。我周毅不会犯糊涂,打不打抱犊崮,离不离开郑家庄,要等龙司令的命令。如果曹锟或者李纯硬要赶走俺,说不得要跟官府再次翻脸!”
温氏急忙说,“你看你们,都是骨肉亲戚,说什么翻脸嘛。快吃菜,吃菜。这些可都是你三姨娘亲自下厨整的。”
“二姨娘,我这不是为了他的前程嘛。”郑笃忍着勃发的怒气。
“二公子,”王月蝉不等周毅开口,“你也别嫌俺妇道人家不明事理。蒙山军打开庄子一年多了,他们是不是土匪,乡亲们心里明镜儿似的。你听说过有帮助百姓修渠种地的土匪?要说前途,俺觉着蒙山军的前途亮堂着呢。早在过年的时候,龙司令便说过,只要再赢官军一仗,官府便会上门求和。怎么着,应了吧?这边的仗刚打完,龙司令便准备着北上勤王了。你别不信,这是真的,俺可没资格参加蒙山军的高级军议,但你妹夫可是从头到尾参加了的,不信你问他!看俺是不是在说谎?当初便是在蒙山军,包括那个很被龙司令看重的司徒科长,也想不到局势真的如司令所料。你在曹州做着官,耳目明聪,可曾想到洋人会打下京城?没有吧?可龙司令硬是猜到了。以龙司令的jing明,就算对上洋人打不赢,自保总没问题吧?二公子,如果你听我一句劝,不如你来蒙山军做事,保准比在曹州的前程好。”
郑笃本来就因为王月蝉穿着一身军服十分的腻歪。二姨娘念及父亲,还掉了一阵的泪,她倒好,自始至终没有说起一句父亲!“我也不怕周毅不高兴,什么蒙山军!不就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咱们郑家辛苦数十年积攒的家业,还不是毁在他们手里?如果不是他们,父亲岂会客死他乡?就算这些都不提了,士绅是朝廷倚仗的根本,蒙山军打击士绅,对他们处处为难,不是跟朝廷作对?换做是你,会容忍这样下去?”
周毅正要说话,被王月蝉扯了下袖子,“二公子还是惦记着家业呀。”王月蝉微笑道,“要说家业,我觉得现在比以前更多了。没错,我家是损失了些金银田土,可是,身逢乱世,那些田土,房屋,金银,都是极不保险的东西。就算蒙山军不来,也会被其他响马惦记着。只要蒙山军壮大,你妹夫在军中的地位就水涨船高,不比那些搬不走咽不下的死宝值钱?蒙山军被招安,朝廷一下子就拨下十几万的军饷,依靠地租,要收多少年?而且,有军队做靠山,小婵和你二姨娘的安全,不比原先更有保证?”
郑笃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此次回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拉拢周毅,使其成为自己的助力。二是看看家人尤其是小妹的情况。如果可以,便将他们接到兖州或者曹州,离开蒙山军的掌控。最后则是商议着将老父的遗骸葬入祖坟,现在是临时xing的安葬,但迁坟不是小事,涉及风水问题,找yin阳先生看过了,人家说需要等三年后的清明方可迁坟,这个事倒是不急。在周毅没回来前,他便跟温氏及小妹谈了自己的想法,岂料温氏和郑婵不约而同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温氏的理由是小婵临盆在即,不方便挪动。而郑婵则表示她不会离开周毅单独走。瞧郑婵的样子,似乎对夫婿很是满意。而王月蝉更过分,对父亲之死毫无哀伤之意。温氏还哭了几鼻子呢,她根本就没问父亲的情况!不仅如此,更令郑笃难以忍受的是,她竟然公开地参加了蒙山军!你说你一个小寡妇,当什么兵嘛。营中除了营ji,哪有女人嘛。这脸丢的!如果父亲活着,也要被她气死!现在郑家确已败落,成为了郑家庄的笑柄,将来自己也不会像父亲一样回来营造养老的安乐窝了,眼不见为净,先忍下这口气再说。
最关键的是周毅的态度令他失望之至。王月蝉那个sāo货还是有些见识的,她说的有兵就有财那是一点不错。本来有一个掌握军权的好机会,蒙山军虽是响马,但战力惊人,将武卫右军从上到下狠狠地羞辱了几回,曹锟大人与他手下的营官们说起来,还是很佩服对手的。龙谦这个大敌身陷京津,周毅掌握留守部队是顺理成章的事,拉出这支队伍来,对官府,对自己,都有极大的好处。可现在周毅的态度,简直就是个没骨气的奴才!
这顿饭吃的没有一点气氛。心不在焉的周毅早早就退席了。而王月蝉和郑婵则使劲打听蒙山军主力的消息。郑笃当然不会去安慰她们了,都是一帮贱人!也好,等龙谦那厮败亡的消息真正传来,看你们怎么求老子吧!
当天下午,郑笃推说公务繁忙,早早便离开了郑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