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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红儿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犹自黑着。

他莹润漆黑的眼睛隐在黑暗里,只能透过微微的光,看见头顶隐隐约约的床顶和床帐。

身下是他每天睡惯了的床榻,因为没有贴身侍女伺候,仅有一个小厮给他更换被褥收拾衣衫,小厮的娘给他洗衣做饭,这床上的丝褥,早已不很新,散发着他这些年来,熟悉的旧了的蚕丝的气味,合着他床头的檀香木床板的味道,混合成令他安心的熟悉气味。

他又闭了闭眼睛,短短二十年里所有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一一掠过。

慢慢的,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竟然,会生成一个男儿……

庞脉脉本来以为,自己到这浮生小镇里头,怎样也会是个女儿身,不管是农门贫女,小户闺秀,或是侥幸生得大户人家,经历一番或是劳苦或是宅斗或是少女怀春的心事,最后嫁人……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恢复记忆时已经有孩子的准备……

反正这里头所有的经历并不会真正影响到她的身体,就算有结婚生孩子的经历,也不是真正发生在她的身体上的……

可是没想到,竟然会成为一个男子。

庞脉脉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平滑,坚实,有胸肌,正是一个身材不错的年轻男子应该有的样子,完全没有以前柔软的隆起。

手感真怪异。

但是比这更加怪异的是记忆。

二十年男子的记忆和她之前二十多年女子的记忆交融在一起,虽然她之前生活的丰富程度远远超过这乔红儿的二十年,因而占据了更多的记忆空间,然而这二十年是真的度过的,虽然知道外头不过过了一天而已,但她能清清楚楚记得从小到大的事情。

乔红儿的母亲死后,他父亲是怎样伤心欲绝以至于两三年内都没有去看过儿子一眼……

乔红儿记事起,就是奶奶关心他起居,替代了妈妈的作用……

乔红儿小时候调皮从树上摔下来,头摔破了,血不知不觉糊住了眼睛,幼小的他是怎样骇得说不出话来的……

后来父亲让他习文,他却偏偏想学武。明明他文采也是不错的……再后来就文武双修了。

因为不喜欢八股文章,他学了三四年私塾就不去了,但是诗词歌赋他是喜欢的。

父亲万般失望,打过骂过,然后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她还记得,乔红儿的奶奶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去世,他是如何把自己锁在屋里半个月……

而他的父亲,在他十五岁时候也与世长辞,他沉默了很久,知道从此这世间只得自己一人了……

孤身一人的乔红儿,又有钱,又年轻,能打架,还能写诗,无父无母,从此不过是纵马长街,长歌吟风,让街头巷尾都不时流传他仗义拔剑的传说,让这城里半数少女眼睛里都看不到别的少年郎。

庞脉脉再度微微苦笑。

难怪乔红儿从来不对少女动心,也从来不曾有这个遗那个遗的,原来根本就不是男子……

自己为什么会化身这样一个少年?

庞脉脉认真想了会,不但回顾了乔红儿的人生,也回顾了她自己的人生。

最大的不同,除了男女之外,大概就是,乔红儿是个任性纵情的人,而庞脉脉是一个聪明隐忍的人。

其实,所有人都愿意做一个任性纵情的人,多么轻松,多么自在,然而能做到的人,要不然就是得天独厚,要不然就是年少无忧,再不然,便是不计得失。

庞脉脉也曾经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学霸,轻轻松松就能考上最好的学校,老师宠着,同学敬着,父母信赖,学习占据不了她太多的时间,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愿意伤春悲秋便可以伤春悲秋,愿意和意气之交的同学夜游长街就可以夜游长街,那时候的生活,没什么能难得了她。

甚至到了大学里,也依然如此,她过得热热闹闹,有朋友,有爱好,没什么不称心如意……就算有,也不过是偶尔的情绪和落寞……

然而工作后短短的几年,她就变了。

几年时间,她学会的超过过去十年……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和在学校里并不一样,不想被踩到底,她必须看上位者脸色,必须给自己带上面具,必须谨小慎微,必须左右逢源,必须如履薄冰,必须故作欢乐,必须在需要优雅的时候优雅,需要粗俗的时候粗俗,需要精明的时候精明,需要泼辣的时候泼辣,需要胸有城府的时候深沉,需要没心没肺的时候逗逼……

她没怎么在意就变成了那样,甚至也许还沾沾自喜过自己适应力强。

她的年华在这些面具和外衣里度过,她只来得及感慨青春易逝,还没来得及发现本心逐渐遗失……

然而她终究是疲累的,就算她曾经左右衡量,把带面具的时间尽量减少,就算她擅长开导自己,就算她尽量平衡着良心和得失……然而她的良心很重,所以她没法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她的自尊和虚荣又需要她获取足够的地位,她热爱生活又喜欢享受,所以要有比普通人略多的金钱,她的本我峥嵘高傲,要磨合进这个社会需要更多的让步……而她的投胎技术偏又只是普普通通,并没有哪一样可以仰仗父母来解决不需要她自己搞定。

这样的她,怎么能不累呢?

到了这里之后,一切其实也没有更多的变化。

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两年,不过是让她的忍受力变得更强。情况好转之后,依附于师父的慈爱,打交道的都是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人,不过使得她更加会看人脸色更善解人意。

然而这一切,并不利于一个修士的心境。

也许同样的天资,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真正的山野村姑都能比现在的她做得好,因为人家的灵魂上,没有负担这样多,人家的习惯里,也没有那么多细腻婉转的心思占据心神……

是的,她现在还没有力量来任情纵性,然而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隐忧……

修真乃去伪存真,她的伪太多,她的真已蒙尘。

乔红儿,大约是寄托了她内心潜藏的怀念和愿望的。

天边不知不觉已经泛白,庞脉脉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自己开始穿戴衣裳。

庞脉脉虽然不会穿男子衣裳,乔红儿却是穿惯了的,所以她也很顺当就穿戴得当。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甚至连步子都是乔红儿那种昂首阔步的昂藏男儿步伐,并且这让她觉得一丝爽快和新奇。

“红哥,红哥!”朝她奔过来的是她的小弟之一,口里叫着,脸上还带着惊恐之色:“红哥,出事了!”

庞脉脉站定,照着乔红儿的习惯打了个唿哨,说:“站下,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大概是老大沉稳淡定,让小弟也定了定心,停下来喘气说:“城南那边……城南乱葬岗,出现了一个大坑!天坑!”他脸上难掩激动和惊恐,“听说昨天夜里路过的人都没能进城,都死了!车马货物还遗弃在路边。”

庞脉脉皱眉。

乔红儿刚刚在城南乱葬岗待了一夜,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出了那么大的事。

她回忆乔红儿在坟地的那一夜,似乎并无异象,他坐在一处空地,喝喝酒,唱唱歌,看看月亮星星,欣赏欣赏鬼火,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庞脉脉虽恢复了记忆,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因为用的算是虚体,灵力是用不了的,不过因为花灵和狐鼬是跟过来了,她还是能借点小小的灵力看看别人的本质什么的。

现在花灵和狐鼬就藏身在乔红儿的右肋处一个挺大的胎记里。

她已经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并且林师叔的这个灵兽袋是可以让它们自由出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不委屈他家小花灵。

至于原来在她手臂上的储物手钏,却是只能感觉到而已,无法使用。

估计这浮生小镇里也是不可能外放灵力的,否则毁了这法器确实可惜。

“去看看吧。”庞脉脉很有气势地淡定道。

接二连三的小弟们都被她的态度安抚了,一如既往地对她充满盲目的信心,自发跟随在她身后。

厨娘从倒座的厨房走出来,“哎”了一声,没敢说什么。

跟着她身后从厨房走出来的是窦玉兰,她一头秀发有点乱,沾着油烟味道,看到院子里乔红儿要和小弟们出去,顿时急了,叫道:“公子,还未曾吃朝饭呢!一会儿莫要饿得肚子痛了……”

庞脉脉只是瞟了她一眼,她还在想那个乱葬岗的天坑和死亡事件。

这里头是一个没有灵力,没有超能力存在的世界,暗里不应该有那么危险诡异的事情。难道那道士李义伦是骗人的?这一切实际上还是骗局?

可是并不像啊!

这时窦玉兰等不到她的回答,已经小步走过来,牵了牵她的袖子。

庞脉脉正要皱眉,胎记里却是一阵骚动,接着听到小狐鼬传音的细细声音,带着激动:“姐姐,主人!这是我的姐姐!”

庞脉脉把手按在胎记处,跟狐鼬借了一点灵力,用在灵目术上,果然看到对面的窦玉兰有尾巴。

运气不错!

出师大捷!

刚醒来一下子就找到一只!

她借着灵力又观察了一下乔红儿的小弟,里头还有一只狐鼬!

正是乔红儿平时比较倚重,大家认为聪明的一人。

但是小狐鼬阿森说这不是他家人。

“大家先吃朝饭吧,”庞脉脉笑笑说:“玉兰说的没错,不吃朝饭一会要饿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