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脉脉最后还是捡拾了十几块生铁坯,背在背篓里,一瘸一拐地,和身强体壮,空着双手的晓花婶一起回去了。
铁坯足有七八十斤,压得腰直不起来,何况膝盖还一动就痛,寒风又如此刺骨……庞脉脉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三四里远的郭铁匠家后门口的。
这一刻,她简直无比怀念黑暗处万恶丛生但基调还是比较光明的现代社会,至少,自己这腿也该算工伤了吧?
就算赔不了多少钱,总能休息几天吧?老板总要给点好脸色不好意思继续盘剥吧?
这古代的用人成本也太低廉了!
晓花婶简直比周扒皮还狠……谁说贫苦大众劳动人民就是善良的了!
可事实证明,她还是把劳动人民想得太善良了,她又被驱使去来回背了七次生铁坯!
而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她居然一直坚持到回到郭铁匠家才晕倒。
而且背后的生铁坯也只是把她身上砸了几处青紫,居然没有砸断肋骨……
当然,她后来还是尝到了恶果,虽然她只躺了一天两夜,只旷了一天工,还是奠定了郭铁匠夫妇日后另外找个学徒的决定。
这一天两夜里,她断断续续做梦,似乎有个雄浑有力的男子声音在她梦魂之中始终彻响:
“……位天地、育万物,曰道;揭日月、生五行,曰道;……直入鸿蒙而还归溟滓,曰道;善集造化而颉超圣凡,曰道……从无入有,曰道……
道分阴阳,而生万物。吾辈以此,夺天地之造化。
…………
……所塑所营,以其神魂皆具,而超凡品。
……因有意,而超凡铁,因具神,而入圣阶,继而合道,可为神仙之器矣……
……故冶炼之事,最重点睛,臻至极境,可以赋灵,此为无中生有之道,暗合始仙化生天地万物之道。
……”
记忆里,这梦魂中的话语虽然断断续续,庞脉脉醒来时,竟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这似乎是关乎冶炼的东西。
说得神乎其神,异常虚幻飘渺,但是却有其道理。
她忍不住探手握住胸口的铁牌,发现铁牌竟然微微发烫。
这种东西,应该不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能梦出来的吧?分明超越自己文言文水平,而且自己怎么也不可能去想这样的内容。
莫非,自己真的天命所归,生来就该做个铁匠?
至此之后,庞脉脉就总是梦到类似的内容,有时候还是这样总纲似的话反复吟诵,有时候又是类似什么小诀窍,有时候好似是控火之术,有时候又是打造某个东西的方法……
大部分时候,不知所云。
可即使是冲着那粗胳膊后遗症,庞脉脉也没想过要做个女铁匠。
这如果是个游戏,庞脉脉倒是愿意尝试的,她是那种玩游戏必玩生活职业,平日里也很有创造欲的人,可是打犁耙也好,打菜刀也好,说起来和创造又有什么关系?怎样也不可能满足一个年轻女人的审美观吧?
何况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寒冷,饥饿,痛楚,疲累,不安,惊怖,什么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就是她的胳膊抡不动大锤,只能打打杂,拉拉风箱烧烧火。
不过她的火倒是越烧越好了,可能是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梦里所闻的控火之术,也可能是她悟性高,什么时候用什么火,怎样控制火候了然于心,郭铁匠最近觉得非常得心应手,打造什么都容易手到拈来,一气呵成,他心里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技艺又上了一个台阶。
然而他们还是在冬天没有结束时解雇了庞脉脉,因为他家亲戚在隔壁村里终于帮他们找到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做学徒。
那么庞脉脉这个性别就不过关的临时学徒就可以下岗了。
庞脉脉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终于摆脱了惨无人道的被剥削生活还是该悲伤忧愁自己很可能过不去这个冬天。
她有点麻木和茫然。
她身上除了自己的背包,只有过年时,晓花婶用自己不要了的破棉衣给改的一件不挡风的棉袄,补丁摞补丁,比普通农妇的衣服还要寒酸,简直进入叫花子的阶级了。
她就这样慢吞吞走到了村口,犹豫踌躇了很久,才伸出手,结果,屏障果然还在。
能挡住她的屏障,却挡不住风,刺骨的冷风吹起她脏兮兮的头发和周围光秃秃的杨树枝,沙沙作响,无视了她等级太低的破棉袄。
自己被硬生生困在这个村子里,竟似要被困死了。
晓花婶最后走的时候,还给她拿了五个窝窝头,若是有志气,这种东西当然不该要,但是庞脉脉知道这很可能关系着自己能否活下去,所以还是拿了,而且只因此鄙视了自己三秒钟。
果然在生存面前,连尊严都要掉一掉价了。
她在吹得她摇摇晃晃的风里一步步朝着村子后面走。
村子的后面是山,郭铁匠家后面的后山就是这山的一部分,庞脉脉曾经探索过,她所能走到的距离就是山腰再往上一点,距离郭铁匠家有五六里距离,她知道那里有个山洞可以暂时栖身。
可能她本来就已经在琢磨离开郭铁匠家的退路。
至于御寒,她打算去偷点干草。
山上比较危险,可能会有过冬的野兽,自己虽然被无形的罩子所限上不去,人家野兽却大有可能能下来觅食,她的武器,仍然只有那一把杀猪刀,好在现在倒是锻炼出一把力气来,若真是有野兽,不妨拼一拼,说不定运气好能把对方变成食物。
对了,还可以挖点陷阱。
等到春暖花开,再考虑下一步。
也许可以自己在山上开点荒种点田?
庞脉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穴居生涯,并且在第三天成功在陷阱里收获一只大野兔。饿得快死的她一点没嫌血腥,就把野兔利索地洗剥了,皮也没有放弃,被她简单洗啊揉啊模仿小说里鞣革的基本做法处理了一下,又跟认识的村民借了针线,最后做成了一双皮毛一体的短靴。
靴子要做得大点,以前的草鞋早已破烂,她虽然弄了稻草极力地学习着做了一双效果却不好,天气又日渐冷,她的脚已经冻得满是冻疮惨不忍睹,若是鞋紧了脱时就会血肉模糊。大部分时候脚都是麻木的,她甚至都会怀疑还有没有知觉,会不会以后要截肢了。
脱离了她熟悉的生活,生存艰难到可怖,好在她还是一点点熬下来,熬到树上枝头出现了点点新绿。
太好了!至少能挖野菜吃了!
这期间挨饿简直是家常便饭。
庞脉脉的山洞里现在有一堆干草当做铺盖,夜里她像老鼠一样钻在里头过夜,抵挡冬天的严寒,太阳好的时候还要晒晒这堆草,虽然冬天里头还不会生虫。
墙壁上挂着两条小鱼干,是昨天侥幸抓到的,她吃了两条,晒了两条,预备救命用。
还有一口石锅和一个木碗,是她帮村里一个儿子不在家的中年寡妇劈柴挑水干了一天活换到的,可以把山泉水煮开喝。
前些天又抓到的一只兔子,皮子正在晒干,打算做副露指手套,虽然春天已至,却也是春寒料峭的,何况还能多少保护保护手。
另外还有一把野鸡的羽毛,她之前捉到的一只山鸡,拔毛时留下的,打算夏天做把扇子用,实用又美观。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种困境,当然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或者换句话说: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饿死或冻死,活着的时候当然要尽量活得好一点。
虽然经常挨饿,虽然朝不保夕,但庞脉脉还是觉得比在郭铁匠家好多了,当然更比杀猪匠家好,她颇悔恨自己为什么早没有这样的勇气。
她找了一些荆棘在洞口遮挡,虽然这对于真正有危险的野兽的作用可能微乎其微。
夜间她总是保留好火种,也准备好一堆摆放得宜的干柴,并且都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以确保在危险时随时能点燃。
杀猪刀睡觉时一直放在头边。
这就是她唯三的自保手段。
也许真的遇上猛兽时根本没用,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填饱某只猛兽的肚子。
不过她没想到第一个强势进入自己岩洞的却并非猛兽。
那天夜里,她很早入睡——为了节约柴火,她几乎都是天黑不久就睡觉,天一亮就起床。睡得不很沉,耳边就隐约听到干枯的荆棘被拨动的声音。
她潜意识里等待夜幕掩盖下的危险异动已经很久了,真的等到这一刻,却头脑一下子空白。
飞快地去够到火种,投到干柴里点燃,然后拿起很粗的一节枯枝,去火堆里点燃简陋的火把。打算靠这个来吓退入侵的野兽。
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从洞口荆棘的动静看,是个大家伙。
这些行为能连贯快速地完成,几乎全部是因为平时脑海里演练熟了,实际上她手脚都是僵硬发抖的。
看到进来的黑影时,她却瞬间松了口气:不是野兽,是人。
虽然理智上也知道人也未必比野兽更不危险,但她还是出于人类的思维惯式松了口气。
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身材修长的黑衣男子,看起来身量颇高,头发高束,身上的衣裳是有些修身的,显得腰部纤长有力,背部笔直如刀,就身材看十分赏心悦目,充满力与美。
也因此令人觉得充满威胁感。
就像收藏在夜里不经意间在月亮下发出冷冷反光的刀刃。
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在火光之中,他的脸也看不清楚。
仿佛和黑夜融为一体。
她只是感觉到他很有力量,很年轻……很锋锐。
他站在洞口,隔着火堆,寒目灼灼盯着她,一瞬间她汗毛倒竖,似乎感觉到一种极致的深寒,如堕冰窟一般,这……是极度危险才会有的感觉……
这是什么人?
他会伤害自己?
这个男人十分不同寻常。
绝对不是普通人。
她颤抖了一下,勉强平抑住肩膀,对自己说镇定些。
也许……客气一点,说不定对方就不好意思伤害自己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心中焦灼恐怖,身体都有点不听指挥,却仰起脸,微微一笑即收,一个再客套礼貌性不过的职业微笑,释放的只是她的柔软无敌意,而与任何愉悦无关。
她听到自己柔声说:“客从何方来?山洞简陋无以待客,请坐下烤烤火吧。”只有尾音微微发抖,泄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
除了她自己,别人应该都听不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