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们并没有行动,这些松江本地的警查,大多是由原先松江衙役三班留任,宋刚的掌握能力并不强。他们不太听从宋刚命令,但是看他对赵冠侯的恭敬,而且口称大帅。便猜到,面对的必然是一省督抚疆臣。这样的人,同样不是他们所得罪的起的,所以这些人明智的选择了不动如山。
刘燕北听不清这里喊什么,但是看宋刚朝自己比比划划,就知道情形有变,提起衣服下摆,向着这里小跑过来。边跑边道:
“你们松江的巡捕怎么办事的?眼前有葛明党,为什么不抓?我跟你们讲,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们是葛明党,放走葛明党,你们自己先要小心脑袋。”
赵冠侯看着刘燕北,不记得与这个人打过交道,砖头问陈冷荷“这人谁啊?你仇人?”
“没见过……他肯定不是好人!”陈冷荷气哼哼地说道,基于女性的敏感,她已经感觉到这个男人对自己不怀好意,而比起赵冠侯来,人到中年貌不出众的刘燕北,显然让陈冷荷更为不满。
远处,又有脚步声和枪声传来,这次来的人马,步伐比巡捕整齐的多。仿佛是军队向这边赶来,边跑边有人喊着一二一的号子。
巡捕们回头看过去,见是一支足有百十人的部队,一律穿着咔叽布的制服,手里执着长枪。这支武装,在松江十分有名,是本地商团出资雇佣的武装卫队,论战斗力,比张员的辫子兵还要强,算是华界里最强的战力。
刘燕北大喜,朝卫队的带头人招呼道:“快,把这两个葛明党和宋刚给我抓起来。他勾结葛明党,想要谋反!抓住他们,我保你的前程,一个六品的身份跑不掉!”
商会武装的带头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举动很是干练,在他旁边,还有而二十六七,纨绔打扮的男子,仿佛看西洋景一般过来看热闹。等见到赵冠侯与陈冷荷之后,他先愣了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容。三两步冲到刘燕北面前,随即便扬起了巴掌。
耳光清脆响亮,将刘燕北打的一个踉跄,后退了两三步,他仔细看着来人,却不认识。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打我?你可知我是谁?”
那名纨绔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特么管你是谁,敢张嘴说抓我兄弟,就该打。今个你走不了,我得让你好好认识认识,曹四爷的手段!”说着话撸胳膊挽袖面,摆出演全武行的架式。
赵冠侯笑道:“四哥,过来吧,你这个身份打他,跌份。”
那名纨绔,正是给赵冠侯打前站的曹仲英,这段日子他向赵冠侯借了一笔钱,在松江抄底,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与商会也走的很近,这次连商团来抓人,他也要跟着来凑热闹,不想正赶上这么一宗。
他笑着看看陈冷荷“这是……想通了?本来么,小两口吵架难免,吵到要离婚,就没有这个道理了。”
“四哥,少说两句,回头慢聊。”
商团带队的军官也已经走过来,刘燕北捂着脸喝道:“快……快把这几个土匪抓起来!松江地面太坏了,怎么那么多土匪。”
“土匪?”那名军官哼了一声,却是一巴掌,抽在刘燕北另一边的脸上。“我看你才是个土匪!忘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抓小爷叔,漕帮三千门生,跺跺脚,松江地面要颤三颤!敢惹我们的人,我看你是活腻了!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松江的武装商团势力极大,巡捕不敢招惹这些武装力量,几名团丁上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绑人。那名带队官则来到赵冠侯面前,恭敬施礼“小爷叔,我来晚了,让您受了惊,师父那里,您还要美言几句,否则堂口规矩吃不消。”
“你是……关锦春吧?大字辈的师侄,是不是?上次和老师兄还是商会周会长喝茶,你也在场。”
那带队的军官一喜“小爷叔还记得我这个小把戏……小侄正是锦春,您叫我小春就好了。这里的事情,您不要管,把这个忘八蛋交给小侄,小侄慢慢炮制他。”
“别急,先把他带到茶店里,我有话问他。我好端端的逛庙,犯了谁的忌讳,怎么也要找我的麻烦。就算是霸道,也没有这么个霸道法,这也太过离奇了。”
茶店里,约了刘燕北茶会的几个衙门头脑,都没有办法离开。见到宋刚反水时,他们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等看到商会的人上前口头,就知道彻底弄僵了。
商团里面,漕帮的力量很大。这些人认帮不认人,显然这个年轻人在帮,辈份还很大。而符合这个身份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全权处置松江市面的山东巡抚赵冠侯。
这些公门中人,他们在衙门里的事权很大,甚至可以架空正印官,自行其是。但是本身的位阶不高,与赵冠侯这边的公事投递,都是由刘雄接收。他们不是官,根本没资格见赵冠侯,也就认不得这位山东巡抚庐山真面。
如果是姜凤芝在,他们倒是可以认出人,偏生赵冠侯跟他们没交集,无法辨认。结果现在闹到这一步,已经收不了场。
商团的人进来之后,并不给任何人面子,以步枪一顶,随即就是动手捆人。等到赵冠侯落坐时,眼前已经捆好了一排。他冷眼扫了过去“好端端的,败我的兴致,简直是莫名其妙。锦春,我晓得漕帮的手段厉害,但是一直没见过,今天正好开开眼界,来露几手,让我看看。”
“晓得!来人啊,关门,动手!”
茶店的门关上,随即鬼哭狼号的声音就传出来。这些漕帮弟子,平日多是口头混青皮,再不然在码头上与江湖人争斗,招惹官府的胆量是决计没有的。今天遇到这情形,可以随意打衙门里的书办长吏,个个兴奋不已,出手又狠又重,没几下,就已经见了血。
赵冠侯又吩咐道:“找文房四宝,让他们写口供。每个人都要写,写好之后如果核对不上,就接着打。就算都打死,也有我给你们顶着,什么都不用怕。”
“慢!大帅勿动手……我招好了!”一名松江县的书办年纪最大,根本就不扛打,这时第一个就软了下来。刘燕北的那点算计,赵冠侯不说也能猜出六七分,等写出来之后,就彻底明白。唯一没想到的,则是刘燕北并非夺美自用,而是预备着献给新来的松江道刘燕蓟。
刘燕北这时也知道来人身份,心知自己撞了大板,连忙讨饶“大帅饶命……大帅恩典。我也是直隶人,与大帅是大同乡,不知者不为过,大帅微行,下官不识,才有这场误会。看在大同乡面子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遭吧。实在是下官今天多喝了几杯酒,有点糊涂,一时冲动而已……家兄……家兄是北府七爷门下。您就算看在七爷面子上,也请高抬贵手。”
赵冠侯并未理他,而是将口供交给陈冷荷,看她的俏脸气的煞白,才问道:“你怎么说?”
“我不服气!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上次是这样的人,这次的官也是这样的人,这官和那些****的,又有什么区别!我要出气!”
“出气,这很容易。锦春,把这些人每人打断一只手,然后送他们去看医生。至于这个刘燕北,把他被我捆到柱子上,我要玩个新鲜玩意。”
几个漕帮弟子将刘燕北拖到一边,紧紧捆在明柱上。曹仲英从外头寻了个鸡蛋,摘去刘燕北的帽子,随后将鸡蛋立在他头上。赵冠侯抽出左轮手枪,又寻了一条黑色绸子,缠在了眼睛上。
“我今天练的这个东西,叫听天由命。待会开枪打鸡蛋,如果打的中,那自然是最好,打不中,是我学艺不精,演出失败,倒也不是有心杀官,刘大同乡,你还得多包含着一些。”
刘燕北见赵冠侯在眼上蒙好黑布,随后原地打转,吓的惊叫道:“不……不能如此,我亦是朝廷命官……”
砰。
在他说话的当口,赵冠侯已经在原地连打了十几个旋转,随后一个回头望月的架势,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过,左轮枪在手里耍了个枪花,又吹去枪口的白烟,这才动手解黑布。
陈冷荷这时却走上来,主动帮他解开遮眼布,只见刘燕北头上的鸡蛋被打的粉碎,蛋黄顺着他的头,一直留到了脸上。
刘燕北本人,却在枪声响过之后,头向旁一歪,嘴角边已经吐了白沫。如果不是确定有呼吸和脉搏,几乎以为他已经被这一枪给吓死。身下,一片臭味袭来,顺着裤子向下淌水,曹仲英抬腿在他身上猛踢两记
“什么玩意!就这么点胆,还敢出来惹事?我看啊,就冲他,刘燕蓟也不是什么好货。”
“他是不是好货都没用,我不准备让他当这个松江道了。四哥,麻烦你一点事,等这孙子醒了以后,让他写伏辩。把经过写清楚,不写就打到他写。然后将伏辩交给简森夫人,她知道怎么做。我要刘燕蓟这个松江道台做不成。至于眼下……不知道老松江那边,还有没有位子。”
关锦春上前道:“小爷叔放心,您要吃饭,随时都有位子,小侄马上就去办。”
商会在本地势力就很大,加上漕帮,就是黑白通吃的格局。一声吩咐,席位立等可办,等到赵冠侯与陈冷荷到了老松江时,位子已经准备好。
酒是上好的绍酒,菜则是陈冷荷点的,动手的,是老松江的头灶,手段高明的很。一桌酒席整备的极是精美,伙计也小心的伺候着,生怕两人吃的不高兴,顺手把这也砸掉。
陈冷荷边吃边道:“以前一回国,爸爸就会带我到这里来吃,只有这次是例外。如果不是……不是恰好昨天晚上打了电话,我就看不到他老人家了。”
“冷荷,这件事本来就是意外,你也不要太难过。本来,把陈翁带到会审公廨是为了保护他。你也知道的,那些袍哥不好惹,还有一帮收不到钱的储户,他们发了疯,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他老人家留在府里,也不安全。会审公廨那边有洋兵守卫,不怕外人,没想到老爷子没想开……好在,现在人已经救过来,几天之内,就有好消息。”
“不,这件事的责任总归在我。爸爸本来以为有了希望,可是我却毁了这个希望,他就算放出来,又能怎么样呢?现在这个市面如此,如果没有你出资金帮扶,正元是不可能起死回生的。正元是爸爸的心血所在,他不想看着它毁掉,受了这么重的打击,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要走绝路。如果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罪魁祸首。”
她喝了两杯酒,忽然道:“如果今天你没有和我在一起,遇到这件事,你说会怎么样?以前我来城隍庙也有几次,不是这样的。不该有那么多人卖儿卖女,也不会有人这么无法无天。”
赵冠侯点头道:“这就是秩序的作用了,太平年月里,即使是松江道,也不敢肆意妄为,更不用说,只是去职官员的刘燕北。但是崩坏的秩序,助长了人们的野心,在这种环境下,给人一种,我有力量就可以为所欲为不用受惩罚的错觉。刘燕北的力量,来自于他的银子,现在松江,最需要的就是现银。他带了上万两的现银到松江,自然就受到各方力量的追捧。再者,刘燕蓟即将得到正式任命任职业松江道,其一举一动,直接关系着整个松江的命运,衙门和商会都买他面子。作为其代理人,刘燕北自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不,我倒是觉得,你说的很对,不管是做钱业,还是做其他行业,都需要有足够强大的倚靠。否则,生意就没办法做下去,人身安全就没有办法得到保证。不是每个松江姑娘都有我这种好运道,有你这样的大人物保护我。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人的姑娘,现在多半已经受害了。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救人!”
她十分坚定的说道:“我要救整个松江,不但要开善堂、粥场,还要把那些破产的工厂救活,让机器恢复转动,让工人有工作可以做,有工钱可以拿,他们的家人不用饿死,也不用像小小那样,乞讨为生。”
“很好,你有这个念头就很好,我会支持你的。”赵冠侯从怀里掏出金表看了看“时间不早,我想戴老板快要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跟他见面。”
“让他等。”陈冷荷的酒喝了不少,脸微微有些发红“你陪我去外滩坐一坐,然后再回去。豫园、外滩、大马路、跑马场,你还有太多地方没陪我去逛过。至于戴世伯,他的本事只有一个死缠烂打,真要是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他,他肯定是扛不起来的。能救松江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
两人回到赵府时,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钟,陈冷荷的酒意已经过去,又恢复了名门淑女的风度。见到戴家保之后,乖巧的叫了声世伯,回头对赵冠侯道:“你陪世伯聊,我先回房给你冲咖啡。”
这等于一句逐客令,戴家保无论如何,也不能多留坏人好事,只好约定时间,先行告辞。等赵冠侯到了翠玉的房间时,却见依旧是陈冷荷在,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真丝睡袍,穿着拖鞋,这种打扮,反倒是更增几分吸引力。
见他莫名其妙的样子,陈冷荷一笑“寒芝姐姐说了,这两周时间,你都属于我。因为未来,我要在松江长驻,大家都要让我。所以不管你去谁的房间,最后看到的都是我……”
“鬼心眼真多。”赵冠侯笑了笑“你今天酒喝的不少,早点休息吧,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说话了。”
见他转身要走,陈冷荷却果断起身,拉住他的手“你……你可以留下来么?没有强迫,也不是交易,是我自愿的……”她说话时,已经锁上了门锁,随后自己轻轻解开了睡衣的系带,真丝睡衣滑落于地,里面已是空城一座。
医院里,已经脱离危险的陈耘卿,精神还是不太好,服用了镇静剂之后,刚刚睡着。突然,熟睡中的陈耘卿忽然做起了噩梦,在病床上大喊大叫起来“小囡……是爸爸不好……快跑!快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