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剑飞去,很是潇洒。
只是如果飞剑一去不飞回,就很尴尬了。
剑道宗师孟青华这气势如虹的出鞘一剑,坠向剑池那边之后,便迟迟没有动静了。
陈朝夕等得实在心烦,低声问道:“孟师弟,你这剑是去砍人啊,还是找个僻静地方拉屎呢?”
孟青华脸『色』铁青,只是直觉飞剑失去了心意牵挂,显然无法驭回,正要掠向剑池石壁那边一探究竟,已经有一人,提着长剑绕过石壁,出现在众人视野,手腕扭动,随意甩动长剑,画面如少女捻动杏花枝一般美好。
因为她长得极为动人心魄。
陈朝夕雀跃喊道:“纳兰小姨!”
女子随手抛出长剑,被满头大汗的孟青华小心翼翼收回剑鞘,她对少年瞪眼道:“出门在外,喊九楼主!”
陈朝夕大笑道:“这东越剑池迟早是咱们家院子,不算外头!”
笑意淡淡的女子走到众人身前,望向那位玉树临风的宋二叔,便换了一副生冷面孔,面无表情道:“春神湖生气楼,纳兰怀瑜,见过宋先生。”
男人连忙抱拳还礼道:“剑池宋某,见过纳兰先生。”
女子能够让人称为“先生”,必有大出彩之处,尤其是刀光剑影的江湖。
纳兰怀瑜突然灿然一笑,“这次我属于不请自来,叨扰叨扰,宋先生能不能赏一顿饭吃?”
这一幕看得好些男子偷偷咽口水。
徐宝藻赶紧瞥了眼身边徐凤年,奇怪了,他表现得倒是很正常,正常得一点都不正常。
男人爽朗大笑道:“以剑相交,唯有友人,这是剑池数百年来的规矩,纳兰先生不用担心吃不上饭,我这就去通知宗主他们,江湖恩怨,明日事明日了,今天只管一醉方休!”
纳兰怀瑜笑着点头。
陈朝夕已经偷偷『摸』『摸』站到她身后,不敢继续蹲在石头上俯瞰众生了。
一开始,谁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直到亲眼见证那副场景。
只见近在咫尺的两张饭桌上,竟然坐着两位胭脂评女子,这要是传到江湖上去,恐怕声势不弱于两位一品境界宗师同桌饮酒。虽说纳兰怀瑜和姜秀卿成名于二十年之前,但是风采不减,宛如养尊处优且未至三十岁的s,不亲眼相见,谁都会误以为依照她们的真实年龄,必然人老珠黄,美人白头矣。
岁月如刀,有些剐在女子脸上的刀,是顾剑棠的刀,快得不像话,有些刀,却是末流喽啰的刀,慢得匪夷所思。
徐宝藻是富贵门庭里走出的女子,今天依然大开眼界,且不说餐桌上的那些个大器,只说酒杯碟盏这样的精巧小物,都极为用心,五彩官窑层层见喜的小菜碟子,水磨镶银的象牙筷子,童子斗鸡的粉彩酒杯,杯底刻着东越皇室的御制诗。
漆木碗一器,雕镂精细,深赤『色』,碗底有“沆瀣同瓯”四正书阳文,浓金填抹,古『色』古香。
姜秀卿雍容大方,纳兰怀瑜天然妩媚,各有千秋。
只不过乍看像是前者出自春秋豪阀,纳兰怀瑜像是小户人家里走出的女子,实则恰恰相反,姜秀卿出身平平,算不得书香门第,反倒是纳兰怀瑜,所在家族是春秋之中名动文坛的翰林世家,祖上四代人皆是翰林,其父文武兼备,不但贵为一部侍郎,而且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号,所以被尊称为“剑侍郎”,纳兰怀瑜自幼师从剑道名师,天资卓绝,剑术成就一日千里,风光无限,享誉春秋九国,直到她进入吴家剑冢,从此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纳兰怀瑜再一次出现在江湖,便是吴家剑冢那场惊动中原的百剑百骑齐赴凉,第二场凉莽大战,怀阳关一役,八十骑担任游弩手,出城传递谍报,短短半旬之间,吴家剑士战死半数,元气大伤,加上之前早早离开西北边陲返回中原故乡的二十余骑,原本实力堪称一座顶尖宗门的外姓人剑冢百剑,就此支离破碎,不成气候。
不曾想在竺煌等人的率领下,野心勃勃地在天下腰膂之地的青州,在春神湖上创立了以剑开宗的生气楼,矛头隐隐约约指向“本家”吴氏剑冢,当然还有恰逢“家道衰落”的东越剑池,以及那座以“铸剑甲天下”成功屹立武林之巅的幽燕山庄,只不过吴家剑冢拥有“八百年来剑侍第一人”的女子剑仙翠花坐镇,在外人看来,除非那个姓竺的丧心病狂,才会跟剑冢死磕到底。
主桌主位上自然是剑池名义上的宗主李懿白,左手边是老宗主宋念卿嫡长子宋正心。其妻姜秀卿,和老宗主庶子宋正意。右手边则是剑池着名的铸剑大家郑景德郑景阳兄弟,是与宋念卿柴青山两代宗主属于一个辈分的剑池元老。
代表春神湖生气楼的纳兰怀瑜、陈朝夕和孟青华三人,并肩而坐。
韦高巍和王辅谧两人也被李懿白邀请到这张酒桌上,都由衷感到与有荣焉。
另一张桌上,气氛远没有前者那般凝重微妙,宋正心姜秀卿的一双儿女宋庭鹭宋婷月,都比较『性』格外向,加上刘婉清,叶妍,叶庚,魏小霜,宋仙湖,以及徐凤年徐宝藻这对毫无存在感的“公子丫鬟”,众人吃喝显得都十分自在随意,没半点刀光剑影。
陈朝夕嗓门最大,酒品最差,才两三杯下肚就开始忘乎所以,言语之中满是身为生气楼得意高徒的桀骜自负,根本懒得遮掩,好在应该是的嘴软,这次好歹没怎么贬低东越剑池,只是一味为自己和师父大肆鼓吹,纳兰怀瑜似乎习惯了这小子的信口开河,估计能够活着从剑冢走出来的女子心都大,根本不去阻拦。只有孟青华时不时流『露』出无奈神『色』,对于那位年纪比自己小两轮的大师兄,喜欢把话说太满的作风,古稀老人至今仍是难以消受。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让陈朝夕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如此发自肺腑的敬重推崇,那位生气楼坐头把交椅的竺姓剑客,想必确有过人之处。
当然,能够让堂堂孟青华在这一大把岁数,还心甘情愿低头拜师的人物,若是个庸碌之辈反而才是咄咄怪事。
陈朝夕一手持银壶给自己倒酒,打了个酒嗝,一手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我师父收徒四人,其中小孟师弟剑术最高,岁数最高,为何还要喊我大师兄?说出来不怕吓到你们!我师父说他老人家收弟子,宁缺毋滥,且只以天资高低来按资排辈,而我陈朝夕,天赋之高,根骨之高,师父说是这个”
陈朝夕伸出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百年一遇!”
宋正意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憋得厉害。
宋正心笑容敷衍,其妻姜秀卿笑意恬淡,眼神清澈,坐姿风雅,挑不出丝毫纰漏。
纳兰怀瑜终于受不了这个小兔崽子的丢人现眼,“才喝了半斤马『尿』就管不住嘴了?还百年一遇呢,你把李淳罡、邓太阿、翠花这些实打实的陆地剑仙当成什么了?”
陈朝夕气势稍挫,死皮赖脸道:“纳兰小姨,那我总该算十年五年一遇吧?”
纳兰怀瑜不客气道:“太白剑宗的陈天元,南海观音宗的年轻宗主,剑术不都比你强?”
陈朝夕苦着脸道:“难道我只能是两三年一遇的苦命?”
纳兰怀瑜调侃道:“人生长不过百年,三年一遇的武学天才,意味着百年江湖,怎么都算名列前茅的大宗师了,如果江湖再像前十年那般宗师一大茬一大茬的死人,说不定你甚至有望跻身天下前二十,很了不得。”
李懿白神『色』黯然,他与宋师弟单师妹的师父柴青山,正是死于那『荡』气回肠的十年之中。
纳兰怀瑜心思敏锐,察觉到自己的言语不妥,兴师动众地起身自罚一杯,神情肃穆,沉声道:“李宗主,对不住,是我失言。柴老宗主是世间真英雄!”
李懿白跟着起身回敬一杯,“李懿白这杯酒,敬纳兰先生曾经与我恩师在西北关外并肩作战,以三尺青锋抗拒北莽百万马蹄!”
此言一出,身姿曼妙的姜秀卿竟是第一个起身饮酒致敬,举杯向西北,一饮而尽,英气勃发。
宋正意与那两位铸剑大家差不多同时起身,神游万里的宋正心好像被人踩了一脚,这才骤然醒悟,起身敬酒。
牵一发而动全身,主桌如此大动干戈,次桌也跟着起身饮酒,少年叶庚和少女宋婷月,两人不约而同地浑水『摸』鱼,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两位小贼相视一笑。
徐凤年和徐宝藻也不好按兵不动,跟着其他人起身的时候,少女也想趁机往茶杯里倒酒,只可惜没能得逞。
陈朝夕约莫是喝高了,本就言谈无忌的少年愈发气焰跋扈,只差没有指着李懿白的鼻子教训道:“李宗主,你这个人在我看来,还算不错,只不过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江湖归江湖,实不相瞒,不算我和小孟师弟这种半吊子,连同我纳兰小姨在内,我生气楼明日将会有四剑压境,胜过数千铁骑杀至!你们自己掂量掂量看着办!”
桌上男女大多脸『色』各有变化,尤其是两位剑池老人,几乎就要忍不住开口骂人,不过分别被身边人拉住了。
纳兰怀瑜置若罔闻,只是默默喝酒,女子心思海底针。
姜秀卿亦是如此。
夜深人静月圆,最是良心明澈时,诗家宜独饮,儒者宜自省,武者宜悟剑。
有三位剑池客人借着清辉月『色』,优哉游哉散步四处,都用剑,不过所谈内容却与剑道关系不大,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纳兰怀瑜,轻狂张扬的年轻人陈朝夕,闷葫芦老头孟青华。
相比白天的言行无忌,此时年轻人明显要收敛城府许多,宛如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岁,忧心忡忡道:“纳兰小姨,为何不让我一鼓作气拿下剑池?趁人病要人命,虽说行事不厚道,可我生气楼想要在江湖上一鸣惊人,就只能先让那些仁义道德搁在一边,就像做生意的商贾,都是何时财大气粗了再来谈修心养『性』。虽说明日还有三位楼主联袂赶来,可是对上雪庐枪圣李厚重的话,捉对厮杀,恐怕谁都不是此人的对手。一旦受伤折损,生气楼的第一仗,可就不是开门红,而是两眼一抹黑了,以师父的耿直脾『性』,回头还不得二话不说就挑断我的手筋脚筋”
春神湖生气楼分九楼,便有九位楼主,由高到低依次是大楼主竺煌,二楼主糜奉节,三楼主赫连剑痴纳兰怀瑜仅是九楼主而已,而且暂时只收了一男一女两位少年徒弟,资质也算不得如何惊艳,不知为何她好似对此也从不上心,倒是两名弟子身怀愧疚,觉得丢了师父的颜面,因此每日习武练剑比起其他弟子,都更为勤勉刻苦,几乎到了忘寝废食的境界。
纳兰怀瑜劝了两次,说了好些心里话和大道理,弟子们点头答应,回头转身就又去勤能补拙练剑了,纳兰怀瑜本『性』就是个除自己练剑之外万事不上心的懒散女人,弟子肯吃苦,当师父也就听之任之。
整座生气楼,九位楼主加上所有弟子和杂役,至今也不过五十余人,不说鱼龙帮这种动辄万人的庞然大物,就是比起公认人数稀少的大雪庐,也远远不如。以至于窘迫到大半数的楼主都需要四处游历江湖,亲自寻觅值得栽培造就的剑道人才,像这次“剑僧”崔眉公、“西蜀半剑”谢承安和昔年杏子剑炉少剑主的岳卓武三位楼主,便都只因为游历之地正好接近东越道,被大楼主竺煌以信鸽传书之后,便汇聚一起,唯独纳兰怀瑜是主动要求赶赴东越剑池的楼主,就连那位二楼主沉剑窟主糜奉节,无论剑术剑意都已臻至巅峰的真正宗师,也特意询问她是不是在江湖上有何未了的恩怨,需不需要他帮忙。纳兰怀瑜无非是静极思动,觉得再不挪窝晒晒太阳身上就要长霉了,所以就拒绝了糜大家的好意。
要知道糜奉节在等级森严的生气楼,是唯一一个连竺大魔头都愿意视为同道中人的“得道”高手。由此可见,纳兰怀瑜虽然仅仅是九位楼主中的垫底之人,但她的话语分量,绝对不轻。
纳兰怀瑜犹豫了一下,瞥了眼年轻人那张挂满凝重表情的脸庞,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远方,小声道:“柴老宗主当年在拒北城外力战而死,虽说真正与之并肩作战的中原大宗师,南诏第一人韦淼也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事中去世,但是那些活下来的宗师,相互之间,自然而言会怀有一种无言的敬意。”
年轻人纳闷问道:“可如今那些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当中,北凉藩王已死,桃花剑神不知所踪,世人猜测是又去了海外访仙,武帝城于新郎则一路向西行去,去了当年白衣僧人都不曾涉足的外邦疆域,传言那位吃剑老祖隋斜谷好像跟随观音宗上代宗主澹台平静,一起悄然飞升。目盲琴师薛宋官则跟随一个叫苏酥的男子归隐田园,彻底离开了江湖。寥寥无几明确无误留在江湖里的,大概就只有徽山紫衣、剑冢当代家主吴六鼎和那位女子剑仙翠花了。以大雪坪轩辕青锋的古怪『性』子,以及剑冢跟剑池的敌对关系,西北关外那一段香火情即便犹在,但恐怕暂时没有谁能够帮助东越剑池渡过这一劫吧?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纳兰怀瑜摇头打断陈朝夕的定论,“江湖说大很大,可能至此一别,此生便再无相逢。说小也很善缘之后是孽缘,一辈子都斩不断理不清。陈朝夕,告诉你一个行走江湖的小道理,千万别怀有侥幸心理,很多事情,你越想成其事,却越求不得。越想不要发生,越是转眼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