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紧张了一整日的姜璇早已歇下,躺在小床的内侧睡得正香,恬静的眉倏然蹙了下,翻了个身,挥舞着拳头,喊道道:“姐姐,打她!”
吧唧了下嘴,又嘀嘀咕咕地说着梦呓。
阿殷回首看了眼,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正要缩手时,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又迷迷糊糊地喊着:“姐姐?”
阿殷摸摸她的头,温柔道:“姐姐在,睡吧。”
姜璇又安心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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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有一盏小铜灯,灯光微暗,却也清晰地照亮了桌案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核雕,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统共有十个。八岁那年起,每逢生辰,祖父便送她一个核雕,皆刻得极为精细,有山川,有河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显得淋漓尽致。
她一直爱不释手,得闲时便会细细把玩,有几个核雕在她的把玩下已呈漂亮的暗红色。
两年前祖父仙逝后,她一想念祖父便会取出这十个核雕,以此缅怀。
阿殷轻轻地叹了声,低声道:“祖父将孙女护得太好。”
今日她与洛娇斗核,确确实实收获良多。祖父以前常给她讲江湖,讲武林,三言两语便描绘了一个肆意潇洒的江湖,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少侠喝酒仗剑风华正茂,凭靠一身武学,追求大成之境。
侠客风光月霁,一身坦坦荡荡。
她一直认为核雕技者如武学者,可切磋,可比试,但绝无尔虞我诈,大家都凭真本事说话。
可今日却让她见识到了一个新的核雕技者的江湖。
阿殷并没有失望,大势所趋,目前只能去适应。
她轻抚核雕,低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祖父,孙女要学的仍然很多。”此时的阿殷满心满眼都是核雕,那个曾经占据她心中一角的郎君,早已无足轻重。
这小半月的日子令她开阔了眼界,她见到了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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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被阿殷扔出心房的郎君正暴躁地在屋里发着脾气,手掌一扫,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茶壶茶杯,通通摔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门外的小厮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进去,只能急匆匆地让另外一个守门的小厮去通报夫人。
小厮苦着一张脸,掰手指头数了下,已是这个月的第八回,也是他家小郎被关的第十二天。打从那一日谢总管把彩礼带回来后,夫人便狠心地把小郎关在书房里。
不多时,谢夫人便匆匆前来。
门一开,谢夫人捂着心肝,嚷道:“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小厮默默地垂首,心里头又开始掰手指头,夫人这样的戏码也是这个月的第十二回。
谢夫人红了眼眶,说道:“你摔东西不要紧,莫要气着自己,你是娘的心肝,娘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又怎会做于你不利的事情?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来伤娘的心吗?娘十月怀胎生了你,生你时天寒地冻,又因难产烙下了这些年的病根,可娘都觉得无所谓,只要我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便好。”
谢夫人又抹着眼泪。
谢少怀为之动容,嘴唇微微翕动。谢夫人又吩咐小厮:“愣在那儿作甚,还不赶紧把地上清理干净,碎片若扎着小郎,你们通通领板子去。”
谢夫人再次叹道:“儿,娘亲知道你心里不甘愿,可那殷氏千般好万般好,都是破了相的。我们谢府又怎能容下那般姑娘?说出去了,不让人笑话吗?”
谢少怀板着张脸道:“我不喜欢洛娇。”
“正妻娶回来是用来摆的,没让你喜欢。你只要娶回来便可。”谢夫人语重心长地道:“儿,若搁两年前洛娇确确实实连我们家门都人入不了,可如今世道变了,永平那边喜好核雕,洛娇的长兄洛原得王相宠信。你父亲仕途停滞不前,若能得洛原在王相面前美言几句,你父亲定能离开恭城。”
谢少怀仍然不大乐意,可却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谢夫人也知差不多该松口了,温声道:“你若娶了洛娇,娘亲也不反对你纳殷氏为妾,只是正妻之礼你无需再想,用轿子从侧门抬进。”
“一言为定。”
谢少怀是怕了。
有一句话娘亲说得对,不管如何,先娶回来再说。虽有些委屈阿殷,但成亲后他一定会加倍对阿殷好的!
其实谢夫人心底还是相当看不起洛家,他们家是读书人,与洛家土财主出身不一样,若不是核雕盛行,洛原又运气十足,洛娇哪能进他们谢家的门?以物侍人,说到底不过是工匠罢了。
想起坊间传闻,那洛家的三姑娘飞扬跋扈,仗着自己兄长的威名在恭城横行霸道,还时常抛头露面,丝毫没有身为一个女儿家的矜持,谢夫人便打心底厌恶。
可偏偏他们谢家需要这个机会,只能暂时忍下。
她家老爷在官场沉寂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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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回到家后,脸色仍是又青又白的。今日与阿殷斗核,虽得了平手,名声不至于难听,但显然是阿殷压了她一筹。思及此,洛娇的心情便不太爽利,看什么都不顺眼。
侍婢给她端茶时,不小心抖了下,便被洛娇甩了个耳光。
侍婢战战兢兢地跪着求饶。
洛娇心情更坏了,一脚踹去时,房外蓦然响起一道重喝。
“住手!”
声音中气十足,正是洛娇的父亲洛涯。梁氏也紧跟其后。洛娇本来今日就觉得委屈,如今一归家,从小到大都舍不得说她重话的父亲居然喝斥她,洛娇更是委屈了,小嘴一扁,气巴巴地道:“我打个下人怎么了?爹你要打我是不是?你打呀!最好打死我。”
洛涯气得头发都快能竖起来了。
“你……”
梁氏连忙打圆场,说:“娇娇,你爹只是关心你。老爷,您也别气,女儿性子打小就这样,你我当爹娘的还不清楚吗?”梁氏又对侍婢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如获大赦,急急忙忙地退下。
屋门一关,房里便只剩三人。洛娇扭着头,一声不吭。当爹娘的,到底是斗不过儿女。洛涯一叹,说道:“平日里你对府里的下人要打要杀,爹都不管你。毕竟是府里卖了死契的下人,死一个不算什么。可马大核不是我们府里的下人,是外人!你平白无故废了他的手,是我们理亏在先,若非谢县令与我们即将成为亲家,将事情挡了下来,现在你哪能坐在这里打骂下人?”
洛娇不以为然,说:“大兄是丞相面前的红人,马大核不过是区区一摊贩,家中无财无势,我不过说废了他的手,又没取他的命,他能奈何得了我?”
洛涯一听,气得心都疼了起来。
“别人只道你大兄飞黄腾达,在永平有个天大的倚仗,可你知不知永平那是什么地方,你大兄孤身一人,内心的苦与难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你不能不知道。”
洛娇道:“我知道,所以才愿意嫁给谢家小郎。永平那样的地方,我才不去,人人都比我高贵,我在恭城当地头蛇不好么?”
梁氏连忙软声道:“娇娇,你是要将你爹气出病来不成?”
洛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好了好了,爹娘我自有分寸,以后我收敛点便是,一定不给兄长惹麻烦。”话是这么说,洛娇心里却依旧不以为然,她只觉爹娘顾虑太多,大兄天赋异禀,雕得一手好核雕,那王丞相定会将大兄当宝,说不定以后还能娶个公主当驸马呢。她现在才不担心马大核,不过是区区小民,她如今更为操心的是那个查不出来头的阿殷,她那个探手罗汉惟妙惟肖,再过几年,指不定能超越大兄,成为他们洛家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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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夜,几人各怀心事。
两日后,阿殷在苍山脚下见着了家里的侍婢冬云。冬云坐着马车过来,一下马车便先笑吟吟地给阿殷行了礼,瞧见阿殷光滑的脸蛋,更是喜上眉梢。
“大姑娘,您的水痘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夫人让奴婢过来探望姑娘,说是外头毕竟清冷,不宜养病,想着把姑娘接回去的。待老爷夫人见姑娘病好了,定打心底高兴。大姑娘,您瞧,夫人怕姑娘一路颠簸,特地雇了马车呢。”
到底是一家人,阿殷听得母亲挂念着她,心底还是高兴的。
她问:“母亲近日可好?”
冬云道:“夫人吃好睡好身体也好。”
“多得你照顾母亲,”她佯作不经意地又道:“你耳朵上戴的耳环真好看。”冬云高兴地道:“是夫人赏给我的。”
阿殷含笑道:“家里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
“谢家把彩礼送过来了,大姑娘嫁过去的日子也择好了,下个月初十,大姑娘便要嫁做人妇了。”冬云连着三句,语气愈发轻快:“恭喜贺喜大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阿殷顿觉有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连方才有那么一丝高兴的心情也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