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太忠听到弓南华的话,心里就是微微一怔:小子,你这自寻死路的勇气,很值得人敬佩啊。
心里这么想的,不过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一眼对方之后,就抬脚下楼了,只是在下楼的时候,他脑子里又禁不住暗暗琢磨一下:这厮的脸上,怎么会这么平静呢?难道你真的认,我整治不了你?
他走出财政局没两步,葛宝玲从斜刺里走了出来,她低声发问,“区长,怎么样?”
“这家伙死硬得很,”陈区长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一个可能,于是又问一句,“宝玲区长,这钱真的到了吧?”
“应该是到了,”葛宝玲先是点点头,然后她猛地反应过来,区长如此问,必定有其深意,说不得又犹豫一下,才试探着发问,“要不,我找银行的朋友了解一下?”
财政局的账户,可不是一般人能关注的,就算通过银行内部的人打问,也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这种人情是能不用就别用。
“没必要,”陈太忠淡淡地摇摇头,他之所以有这么一问,就是想着弓南华在楼梯口说的那句话,莫非这钱……还真的没到?那厮是等着我找上门,然后要我的好看?
不过下一刻,他就将这个念头丢到了脑后,我管你到没到呢?灾民们去你家吃饭的时候,我不出现就行了,哪怕是钱真的没到,那也是群众一时不察,被人蒙蔽了而已。
“走吧,咱们回。”陈区长随口吩咐自己的助手一句。
就这样走?葛宝玲还真有点疑惑了。于是她试探着问一句,“他们今天不会给钱了?”
“可能给,也可能不给。这个我还真说不准,”陈区长一边走,一边大大咧咧地回答。只是紧接着他就觉得有点不妥,于是扭头看一眼,发现葛宝玲居然猛地停下脚步,说不得眉头微微一皱,“怎么啦?”
“要是可能给钱的话,我得等着啊,”葛区长苦笑一声回答,她是习惯了财政局的高高在上了,平常想要点钱。得两趟三趟地跑,“总不能指望财政局打电话,通知咱来领钱吧?”
“没必要。”陈太忠大喇喇地一摆手。一边说,一边就自顾自地走远了。“回去等信儿就行了,他们不主动通知,你就当不知道有这回事,钱到了不通知咱,那也是他们的错。”
看到年轻的区长钻进车里扬长而去,葛区长只觉得脑子有点轻微的眩晕,对陈区长的强势,她已经有相当的了解了,却也没想到,区长能强势到这个地步——财政局不通知区里钱到,也是财政局的错?
良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若是按照陈区长以往的逻辑,好像似乎……还真是这样,财政局再牛,也不过是个账房的角色,什么钱该给什么钱不该给,根不是财政局能决定的。
大家哄着捧着,无非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所以说这财政局的毛病,真的是惯出来的,想一想陈太忠对救灾的大米里有砂子都是那么大的反应,葛宝玲就觉得,这个指示也很正常了——也许质上,陈区长是个理想主义者。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区长还是陪着荀德健和汤丽萍逛街,不过同时,他也打了电话给三轮镇党委书记林继龙,如此这般地安排一下。
当天下午五点,葛宝玲打来了电话,她大约是已经听说了区长的最后通牒——这并不奇怪,有些传言会传播得极快,她醒自家的区长,“五点了,银行要关门了,财政局的人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陈太忠压了电话,反手拨通林继龙的号码,“老林,今天钱没下来,我就不过去了。”
“我艹,”林继龙挂了电话之后,恶狠狠地大声咒骂一句,然后一脸悲壮地看向在场的小贾村村民,“陈区长来不了,今天这个会……不开啦!”
“咋就不开了呢?”有人就不满意了,今天上午区里通知,要开小贾村受灾情况调查会,涉及到每家每户的补助问题,大家都很重视,眼下听得会开不成了,那真是太不满意了。
“唉,”林书记长叹一声,也不做任何解释。
所幸林书记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党政办的人,尤其是一个姓魏的小伙子,据说以前不受褚书记待见,眼下褚书记辞职了,小魏就变得活跃了起来。
不多时,小贾村的村民就从小魏口中了解到,说省里马书记拨下来的救灾款,被财政局的人给扣下了,陈区长此气得差点在财政局打人,一时间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一嗓子,“去砸了那狗娘养的财政局。”
“是啊,大家一起去,”众人纷纷附和,还有人煽风点火,“这是咱小贾村的事儿,不去的,那就是裤裆里没把儿!”
“大家那啥,不要那么冲动,”小魏又赶紧控制一下场面,“财政局的不一定就是坏人,咱能把省里给小贾村的钱要回来就行了,别给区里添乱。”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小贾村的村民决定去市里讨说法,不过于运输工具不够,直到晚上八点,也只有三百来人进了市区。
财政局的宿舍,在阳州市也算数得着的,按理说,财政局的局长就有资格住进政府大院了,不过住市政府的处长楼,何若住财政局的局长楼?
事实上,市财政局的局长——包括一些实权科室的科长,住的都是一水儿的两层半小别墅,这个地方倒不是很靠市中心,但周边全是类似的建筑,正是所谓的高尚住宅区。
在有心人的指点下,八点钟的时候,两百多号人就堵了弓局长的小别墅。周围的邻居探一探头。发现是冤有头债有主这种恩怨,登时就缩头回去了。
弓局长的家人在开了一次门之后,也被吓坏了。狠狠地关住院门,就打110报警,固城分局的警察一听说财政局长家被围。也不敢怠慢,立马就派了五辆警车前来支援。
到了现场,警察们一了解,合着是财政局把北崇区小贾村的救灾款扣下了,村民们不忿,所以前来讨个说法,警察们的一腔热血登时就泄了大半腔去——尼玛,这个事儿有点缺德。
北崇区的区长难对付,这基上已经是阳州市警察的共识了。尤其灾民们是了自家的衣食而来,似此情况,好像不便采用某些极端手段。
于是。警察们也就只有围观了。再然后,五辆车离开了四辆。只剩下一辆车三个警察,懒洋洋地看着现场——这是固城区区委书记边贵波发话了,尼玛,,北崇的灾民找财政局要省里的救灾款,你们添的什么乱?
边贵波在第一次见陈正奎的时候,就被陈市长学习了十来分钟,遇到这种情况,他不生事就算好的了,指望他大力帮忙,那是想都不要想。
不过这弓南华也算个奇葩,他居然不在家,大约是夜里十点,弓局长的爱人季虹打开院门上的小铁窗,“各位父老乡亲,弓局长确实不在家,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选两个代表,进家来看一下,都这么晚了,我们要休息……大家也要休息的不是?”
要是搁给一般的干部,大家会怀疑这里面是否有什么陷阱,但是一干村民哪里知道这些,说不得就选出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进家搜索。
两个村妇搜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连别墅带院子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弓南华这个年纪的男人,别墅里三女两男,分别是季虹、弓南华的母亲和儿子,还有就是保姆和弓南华的侄儿。
不过,小贾村的村民们斗争经验很丰富,正主不在家也不要紧,他们就自发地围坐在弓局长家的门口,反正现在这个天气冷暖适宜,夜里就算下点雨,也凉不到哪里去。
看到弓局长家门口这么一堆人,住在附近的其他人下意识地就避开了,就算再不含糊的人,见到有两三百号人围在财政局长家门口,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大概到了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小贾村的众人也有点扛不住了,不过大家这次来,准备得也还算充分,两辆中巴里,就能睡四十来号人,更别说众人还带了二十来顶便携式帐篷。
要说起这救灾物资,还真的是很奇特,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就有人捐赠了旅游帐篷来,当然,大部分的旅游帐篷是被漂没了,但是有一种能容纳七八个人旅游帐篷,是学生们出游的,一般人对此不感兴趣。
其实说白了,这帐篷是塑料布的,还是透明的,不说什么也不说结实,就强调个浪漫,但是帐篷做得这么大,还有个啥浪漫可言?这是一种典型的不符合市场规律的产品。
总之,北崇人在财政局长家门口耗了一夜,虽然天亮的时候,门口只剩下二三十个人了,但是半夜里,窗外飞进去的砖头,砸破了弓局长家一半的窗户——屋外的人固然没有睡好,屋里的人更是度日如年。
663不容易(下)
事实上,这并不仅仅是度日如年的问题,眼看着天色渐亮,弓局长的家人都不敢出来上班或者上学——出门容易,但是出了门会遇到什么事情,那真的是说不清楚。
而住在附近的住户,也没谁就想着要讨好弓南华,大家忌惮陈太忠倒是在其次,关键是……你怎么能扣小贾村的救灾款呢?
阳州官场里,还是有几个硬汉的,就像林桓一般,就事论事的话,真的是谁都不怕,也敢不公正现象出头,但是天底下——总还有个理字的,他们不好出面,别人就更没兴趣了。
就在关键的时候,弓南华还是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担当,七点十分左右,他坐着车从外面赶到,脸色自然是不甚好看,“老少爷们儿。大家有话慢慢说。我能办到的,绝对不二话。”
“去尼玛的,”当场就有人上去推推搡搡。更有人嚼谷救灾款,不过大家来之前,都得了机宜。也不会一拥而上地揍人——说来说去,这关系到了小贾村人能得到什么,大家自然不会热血上头地胡来。
“有啥话,咱们去财政局说行不?”弓局长任大家推搡着,也不做任何的抵抗,很有点男人的担当,“现在我孩子要上学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尽管说……祸不及妻儿。你们也是有父母儿女的。”
“尼玛,我女儿连上学穿的鞋子都没有,”登时就有人不干了。“省里拨下来钱。全被你这狗官贪污了”,“就是。惹得急了,信不信我们把你孩子绑架了?”
“老少爷们儿,大家好好说,我真没打算扣你们的钱,”弓南华苦笑着拱一拱手,“我昨天都答应陈区长了,尽快拨款。”
“我们怎么没听陈区长这么说?”一个老汉排开众人走了出来,老汉也姓石,是石俊杰的堂侄,在村里德高望重——德高望重未必一定是辈分高,事实上,大多时候是相反的。
在一般话里,出来个老头,是村子里辈分极高,所以大家都听他的,其实这根不可能,同一个宗族出来的,总是那有事的人先结婚,子女出生得也就早,几代之后,家世越好的,辈分就越低——石俊杰做村长,不过是此刻他强势而已。
“这是我沟通得不彻底,”弓局长苦笑着回答,“一会儿我就给他打电话,大家先散了吧,要不我面子上不好看……这样,今天我要再没做到,你们再来堵我门,行不行?”
“今天你要是再拖延,我们就去堵市政府的门,”老汉冷冷一笑,那是看透世情的笑容,“反正我们家都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住到市政府。”
“但是咱堵市政府门之前,要把他拉下水,”旁边有人补充,“倒不信了,贪污救灾款,还真的没人管?”
劳资贪污了吗?弓南华听到这话,真的是欲哭无泪,不过他的郁闷无人能懂,也不便跟这些村夫解释,于是只是微微地一笑,“不管怎么说,我总要给大家一个交待的。”
“行,我们等你的交待,”石老汉点点头,果断地表示,“大不了就是接着堵门。”
唉,你们根啥都不懂啊,弓南华心里轻叹一声,他果断地摸出一千块钱,随手递给一个中年男人,“这个钱,你们先拿去吃早饭,我家地方太小。”
小贾村人见状一愣,大家真没想到,弓南华还确实自己掏腰包请大家吃饭了,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倒是石老汉看得开,“那走吧,咱们先去吃饭,也别老围着人家,有这一千块,连丸子汤都能喝了。”众人闻言哄然散去,弓局长无奈地摇摇头,开门送儿子上学,又请警察来拍摄被砸得破碎的窗户——事实上,他家里人一晚上都没睡好。
忙完这些,他就给陈正奎打个电话,将情况汇报一下,到最后请示一句,“……老母亲的心脏病都差点发作了,看,是不是把那些带头闹事的抓捕一部分?”
“抓他们……用什么理?你尽快平息事态,”陈市长的回答四平八稳,“不要到最后搞得市里被动。”
“那我知道了,”弓南华挂了电话之后,轻轻地出一口气……尼玛,这关总算过去了。
他之所以难北崇,也是因偶然间,陈市长说过一句,北崇这救灾款来就不少了,省里还要咱出两百万,真是莫名其妙。
弓南华跟陈正奎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已经隐约掌握了此人的说话方式,就像机关里大多数干部一样,陈市长喜欢在轻描淡写的谈话中,做出某些暗示。
就像这句话,弓局长要是心思粗一点,那就直接忽略了,但是很显然,弓南华比一般人要细心得多,于是他就猜到,陈市长大概是想让自己刁难一下北崇区——类似的事情,市长肯定不会做出明确的指示。
这个猜测可能是错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前一段时间北崇在出国考察一事上,狠狠地抽了弓局长的脸——弓某人若是没有点反应,难免陈市长会起疑心。
其实说起来那件事。弓南华也是有点委屈。他夫人和司机挂北崇的团出去,还真不是他的意,阳州就算再穷。财政局也差不到哪里,只要他张张嘴,有的是行局和县区帮他买单。无非是通过正常渠道,公费考察的机会不太多而已。
弓局长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陈市长的暗示,当时市长大人刚被区长打了,真的是到处找机会添堵,说北崇这帮家伙没大没小的,出国考察也不知道邀请市领导,你财政局不会也不敢搭车吧?
搭车的后果,那就不用说了。弓南华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一定要拿捏北崇一下,不成想没过几天。王建武把自己遇到的事儿跟领导汇报了。
前几天。陈太忠直接扛上了市纪检委,然后和李强联手。硬生生地把省政府秘书长周养志和陈正奎顶得下不来台,那电镀厂不得迁厂址,弓局长猛然间发现,招惹陈太忠,其实是个很不明智的举动。
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中组部交换过来的干部,最多也就是被人架空——眼下看来还不太可能,而他弓某人跟对方硬掐,却是很可能导致身败名裂。
他有了避战的心思,但是陈正奎不肯放过陈太忠,此次又是若有若无地暗示一下,弓局长心里这个酸涩,也是没办法形容的——他若是没有反应的话,陈市长肯定会心里不喜,而且他才吃北崇人打了脸,要没有点动静,又容易让人生出别的想法来。
那他只能先硬着头皮拖着,不成想钱到账没两天,陈太忠找上门了,还恶狠狠地威胁,弓局长当时真有掀桌子的冲动,但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所以他就把陈太忠送到楼梯口,嘴里还来了这么一句,很期待你的人来我家吃饭,他这么说并不是挑衅,根就是苦肉计。
当然,严格来说,这也未必是苦肉计,只要陈正奎愿意大力支持的话,弓局长也愿意小小地配合一下,比如说他要警察拍下了家里窗户被砸的状况。
但是正像他想的那样,陈市长根不接招,对涉嫌暗示的某些话一律不认账,弓南华寒心之余,也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这不是我不难北崇,实在是扛不住。
要不说这做官难呢?他不难北崇不行,难得太狠也不行,倒不如自己找点倒霉,只要让陈市长看到这番苦相,以后他对北崇网开一面,陈市长也不能再说什么。
没错,弓局长就是这么打算的,他实在不想再碰陈太忠了,今后该给北崇拨的钱,不会拖得太久,有争议的那些,让市领导做主好了。
其实弓南华这么做,也真的是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此处理事情,会带来负面的影响,见到陈太忠撒泼能起效果,别人有样学样,也带着群众来家闹事怎么办?财政局的威严何在?
不过大概……一般人还是没有这样的胆子,弓南华心里很明白这点,像陈太忠这样,每件事都能整出花来,又背景深厚的,只此一个!
谁敢有样学样地闹事,千万别被我抓住漏洞,整不死你们!弓局长想到这里,重重地叹口气,拿起手边的电话拨个号,“北崇那三百万救灾款,拨了吧,通知他们来领钱。”
接电话的是行财科的科长,他愣得一愣之后,才给葛宝玲打个电话。
葛区长接到这个电话,真的是要多惊讶有多惊讶了,小贾村的人去堵弓局长的家门,她已经听说了,但是她还真没想到,财政局这么快就软了,而且居然就像陈区长说的那样,主动打电话要她去拿钱,于是她马上给陈区长拨电话报喜。
陈太忠接了这个电话,沉吟了差不多十秒钟,想到昨天自己听到的那句话,他才恍然大悟,禁不住苦笑着叹口气,“不容易啊,谁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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