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袁继咸的马车缓缓停下,次辅李邦华立即走了过来,和以往一样跟首辅打招呼。
“眼睛通红,元辅昨晚没睡好吧?”
袁继咸看了眼自己的这位本省同乡副手,点了点头,“睡不好啊,皇上已经决定明年夏天御驾西征,要发兵三十多万。而到明年夏季前,朝廷还得完成首次官吏大考,这事赶事的都碰一块了,哪能睡的着啊。”
内阁的首辅和次辅都是江西人,首辅袁继咸江西宜春人,次辅李邦华江西吉安人,相邻的两个府,甚至连乡音都是差不多的。当初明末时,首辅周延儒和次辅吴甡都是江南人,一个江北一个江南,同在内阁,却矛盾重重,结果还弄出了江北党和江南党。如今的两位江西阁老,倒是配合不错,袁继咸天子老师,威望极重,李邦华新为次辅,也是极力辅助首辅,恪守本职,内阁上下倒是难得的上下一致。
李邦华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皇帝在总理会议上的那番话,已经让他明白西征是必然,就是亲征也很难改变,因此现在听到确切的消息,他也不惊讶。两人并排着进入午门,后面一众官员随后。
两人刚进入内阁衙门,结果就有内侍来传旨,召他们前往乾清殿。
一同被传召的还有其它五位总理参政。
“臣叩见陛下。”
“不用行礼了,都坐下。”刘钧坐在上首对一众中枢重臣道。
“今日朕召诸位总理参政前来,有两件要事吩咐。这第一件,是朕已决意明年五月亲征漠西蒙古,打仗是军队的事情,但外交、后勤这些需要由朝廷诸官配合支持。筹备粮草,准备器械,拔付战争的款项费用,另外还要派出使臣前往叶尔羌、沙俄甚至是乌思藏等地,尽力做些外交工作,拉拢分化敌人等等,这些都要马上去安排并抓紧。”
七位总理参政,都只是点头,没有人再反对了。
“很好,既然大家都点头,那就要全力以赴,不要阴奉阳违。有意见就说,没意见了就努力去落实,朕最讨厌的就是阴奉阳违,背后扯后腿的行为,若有人有这样的念头,朕绝不容忍。”
“好了,第二件事,就是官吏大考。这也是一件大事,朕很重视此事,也希望你们重视起来,朕准备从朝廷各部衙抽调专人,组成一个联合考核组,专门负责此次考核。”
官员考察,其实各朝都有。
比如明朝之时,就有专门的京察制度。
京察是京官考察,最初三年一察,后来十年一察,最后又改为六年一察。四品以上官员考察后,或升或黜,由皇帝亲自裁决,五品以下的退休、降职、免职和革职各有不同,也称为内计。
有内计当然也是外计。
外计就是专门考察地方官员,也称为大计。在明朝时,京察是由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联合负责主持。
这种考核制度本质上当然是积极的,京察把考察的不称职官员共分为年老、有疾、罢软无为、贪淫、酷暴、素行不谨、浮躁浅露、才力不及八类,其中年老有疾强者退休,罢软无为、贪淫酷暴者革职为民,素行不谨者免职,浮躁浅露、才力不及者降一级外调。
考察的方式,则是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最后造册奏请皇帝裁决,将察疏下发。在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的弹劾,则称为拾遗。
因京察免职的官员,不得再叙用,而被言官拾遗所攻击的官员,一般也无人有幸免。
不过从万历时期开始,京察就变质了。京察开始成为党争工具,东林、三党三大派系相互倾轧,势如水火,直至明亡。
晚明之时,内阁辅臣以尚书衔兼殿阁大学士,掌握票拟批答的权利以协理朝政,地位在六部之上。
而内阁辅臣再掌管吏部兼领铨选,那就与前朝的宰相无异了。因此到了后来,明朝特别规定吏部尚书不入阁。
但在明朝的京察制度里,虽然由不入阁的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联合主持京察,可最终还是要送到内阁票拟决定去留,尤其是当时不论是都察院还是六科,还是六部,其实都算是在内阁的领导下的,因此京察最终才会变成了党争工具。
大汉现在要两年一考,包括京官考察和地方官员大计。刘钧可不希望最后这个官吏考核,成为了朝中官员相互结党攻击的工具。因此,这第一次的考核就极为重要。
不把考核的职责交给某一部衙,而是每次考核从各部衙中抽调人员,组建一个专门独立的临时性考核组。
考核的流程,则是官员先写述职报告,自陈政事得失。同时,调查组通过明方和暗察对官员的政绩、操守等做调查,同时该官员任内的上司、同事、下属,也都需要写一份关于该官员的报告,还要调查他任内的帐目、以及私人的财产,按刘钧的意思,最后还要进行公示,公示他的任职得失、财产数量等等,公示期内,对所公示的内容有疑议的,可以检举。
总的就是分为三步,自述,包括上下级以及共事同僚们的评述报告。调查,包括明访和暗查,查任职得失,往来帐目,私人财产。最后一步,就是公示,把调查的结果都公示出来,接受检举。接到检举后,必须给予调查,出示结果。
这样的考核就非常严苛了,有问题的很难逃过。
就算没有什么大的贪污腐败等问题,可最终也还要对他们的任内政绩考核,最后评出称职、勤职、供职三个等级,进行奖惩。
甚至在述职报告里,还得附交一份申论,以此阐述对国家大政的意见,提交对本职的一些施政方针。
大考不但要考廉洁奉公的程度,还要考核任职理政的能力。
京察和大计都要以四格、六法做为考核标准,四格就是才、守、政、年。才是指才干,分长、平、短三等,守是操守,分廉、平、贪三类,政指政务,分勤、平、怠三类。年则指年龄,分、青、中、老三类。
至于六法,则是指“不谨”、“罢软无为”、“浮躁”、“才力不足”、“年老”、“有疾”等六个方面的缺失。经过考核,被列入“不谨”“罢软”者,革职处分;属“浮躁”“不才”者降级;“年老”“有疾”者勒令退休。
除了四格六法外,考核还有一个硬性的指标,就是规定了淘汰率。每一品级的官员都有一个淘汰率,若是那些年老、有疾者勒令退休后,把不才、浮躁、不谨、罢软等革职以及降级后,还没达到硬性淘汰率,就要把考核成绩排在后面的那些人里,直接再淘汰一批直到达到指标数字。
这个硬性淘汰指标,才是这次大汉官吏大考最狠的一招。
在这一招下,不官怎么官员包庇放水,最终你都得淘汰掉定数量的官员,然后补充新鲜血液。
大考由各部衙抽调的这个官吏考核组负责,但内阁、御史台、议会,依然对考核组有监督之权。
对于那些考核中发现有贪腐渎职的官吏,要追究责任,移交司法系统审理。
对于考核成绩优秀的官吏,由吏部给予升迁,对于成绩平者,维持原职,对于成绩差者,给予降了中或者革职。
军队方面,则不在这次的考核范围之内,军方由兵部、枢密院等军队内部系统衙门组成考核组单独考核。
考核组负责的是考核,最后提供考核调查结果,最终的处置,则由议院和御史台监督内阁吏部执行。
在这整个考核过程中,皇帝握有最终解释权。朝廷所有的部门都参与进来,但谁也没有独自决定的权力。
赶在年底各衙封印放假之前,朝廷向天下公告了官吏大考的详细内容。
“这是要大清洗啊!”
顺天府衙门里,一个不入流的无品书吏早书到衙门,照例烧了壳开水,然后泡了杯茶,开始看报。
结果头版头条就是考核的详细章程,看完后,李德不由的直嗫牙。
李德是个无品的吏员,但吏也是有等级的,李德是个经制吏,还是个吏目。现在朝廷已经不限制吏员升补为官。
以现在李德的资历品级,只要考核成绩可以,他完全有机会升一个从九品。他今年才不到四十,说不定有生之年还能混上一个七品。
可是现在看着这个考核章程,李德眉头紧皱起来了。
居然如此严厉,又要考政绩,又要考廉洁,还要申报财产,甚至要公示。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自己肯定过不了这些关卡。他十几岁时就开始在衙门里帮闲了,二十多岁时,他便正式从他父亲手里接替了那个世袭的书吏位置。然后一直到了大汉,又干了三年。
以前在明朝时,他在顺天府也没收捞钱,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样。
但到了大汉,他也没少捞,只是没以前那么明显了而已。平时迎来送往的,财物不少。特别是现在他管的还是城建这一块,工程项目这么多,他也说不上是索贿受贿,平时什么父亲母亲过寿,自己生日,孩子入学,老人生病之日的,那些同事没少送礼,尤其是那些商人,可不是送个一块两块。
积少成多,这收的礼可就不少了。
李德暗暗算了一下,不说前明时的事了,就他这三年里,收的各种礼加起来,足有好几千。
虽然他平时大礼没敢收,可三五十块的积少成多,也成一大笔钱了。
想不到现在朝廷这次考核,居然如此严苛。
自己还想着有生之年当上一任县太爷,可现在看来这关都过不去了。
他与上司下属同僚们的关系还不错,相信他们的叙述报告里不会有什么不利自己的言辞,可是这财产申报审核,肯定得露馅啊,尤其还有一个公示。到时肯定会有人暗中举报的,他的房子、地等都摆在那里,一查肯定就查出来了。
想来想去,李德不由的有点慌张了。
这事情连打点都不知道要怎么打点,这风口浪尖上,肯定没人敢收礼。就算他要送,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啊。
考核归这个临时抽调官吏组成的考核组负责,据说连东厂和锦衣卫也有参加。可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坐在案前,李德叹气连连,锤胸顿足。
呆坐了一会,李德坐不下去了,找了个头痛的理由,跟上司请了假回家。
垂头丧气的坐着马车回到家中,李德盘算良久,还是找不到办法。他现在越想越觉得这次事情来的厉害,有如狂风暴雨前的宁静。
多年为吏的敏锐嗅觉告诉他,皇帝这次肯定是要借考核之机搞大清洗。
大汉立国,这几年朝中一直都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前朝的官吏,多数都还是留任。但另一方面,皇帝也一直在培养新的官吏。京师大学堂里就有八千培训了两年的年轻进士、举人们。
另外,今年先后裁撤了数十万大军,其中各级军官就有不下十万转业,许多官吏都还一直在侯缺等位呢。
而此前参议长倪元路突然被免职,也似乎是个信号。倪元路是什么人?崇祯朝时有名的东林党元老啊,他还反过当今皇帝呢。
盘算良久,李德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可以商量一下。
李德匆匆又出了门,前往他妻兄的府上。李德妻子的大哥原来也是一名吏员,当年李德父亲和他妻子的父亲都是顺天府的吏员,两家关系还不错,就结了儿女亲家。后来李德岳丈年老退休,便由他妻兄顶了位置。
但这位妻兄在大汉立国后,却被免了职,因为他的帐目不干净,亏空不少。
离开衙门后,妻兄这几年做起了生意,一开始是去张家口贩羊毛,后来又去天津贩南货,几年下来,倒也是积蓄了不薄的家业,甚至还在通州开了一家蜡烛厂。
妻兄赵守信在南城东大街有一栋漂亮的宅院,连排别墅,这栋宅院买下来连带交税和家具装修等,花了三千多块。
妻子一直也想在这里买一栋,这里出门不远就是东门大街,繁华无比,而且那一块都是有钱人家,干净漂亮,还有学校、医院等也近。只不过李德一直觉得那样太高调,三千多块银元对他来说倒算不了什么,这些年他在衙门里干着,在外面还吃着偏门捞着外快,这几年外面市场这么好,他也跟着拿钱投资,尤其是后来妻兄从衙门里出去,他就拿了五千块给妻兄。
本来妻兄当时说是借的,但李德觉得自家人不用算这么清,就算算入股好了,这样也给妻兄分担些风险。
不料妻兄后来生意倒做的顺风顺水,转眼三年过去,生意已经做的很大了,他当初的一万块入股,占三分之一股份,现在都翻了好几倍了。
钱李德有,李德的所有家产加起来,房产地产商铺,以及在外的股份和银行里的存款,所有的折算起来,起码有十万块。
十万块,在整个京师,算不上富豪,可也是中产之上了。
只是钱虽不少,但好多钱都不太见的光。哪怕是他投资入股赚来的钱,也不好拿出来光明正大的花,毕竟那本钱也是来之不正的。
一个小小吏员,直接掏三千块买栋别墅,明显太招摇了。李德现在的薪水加奖金总共才不到三百,三千块都能是他十年薪水了,这还不招摇?
有的时候,李德也很想跟妻兄一样抛下这份衙门差事,下海经商赚钱去。要不然,家里钱虽多,可也不用露白,住的是几代人的老房子,有钱也不敢花。
赵守信见到妹夫过来,倒不意外。
“我估计你就会来找我,是为考核之事吧?”
“妻兄你这份本事一直让我佩服,你当初若没离开衙门,现在肯定就是有品级的官了。”
赵守信哼了一声,“撑死了个从八品,芝麻粒大都没。若是早个几年前,那时哪怕能做个从九品也一样非常高兴的,但是现在嘛,都什么时代了,你还两眼只盯着当官。当官有什么意思,一个七品知县,一年都赚不到一千块,你看我现在,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一年不说多,万八千随便赚。”
“老弟啊,你也是个聪明人,时代不同了,衙门饭也不是那么好吃了。以往经商,那是最下贱行业,随便一个衙门小吏,都能让商人赔尽笑脸。但如今,有钱人的世界,官员还得求着商人。你信不信,我只要透个风,说打算在通州新建家厂子,投个四五万块银元,招他二三百个工人,通州下面三个县,立即有大把的官吏来请我去吃饭。”
“老弟啊,我知道你现在遇到的麻烦,以朝廷的一惯做派,你这次肯定别想过关,弄不好,到时还有牢狱之灾。”
“请大哥给我指点一下迷津?”李德忙道。
“其实办法很简单,你只是身在局中而已。你现在立即向上司报个病重,然后请辞职,顺便把自己的帐平一平,同时也给同僚们打下招呼,请他们吃几顿饭,让他们帮忙说几句话。趁着考核还没正式开始,你先提前脱身。只要你一辞职离任,帐上又没有什么问题,那么考核也不会查到你头上来,毕竟你只要帐没问题,那你的一些灰色收入也没有人管了。”
李德怔了一下,没想到解决的办法居然就这么简单。
“当然,前提得是你愿意舍弃你们家传了好几代的这个吏职。”赵守信在旁边笑道。
李德犹豫,他们家在顺天府衙做吏确实好几代人了,他爷爷的爷爷传到他爷爷的父亲手里,然后他爷爷传给他父亲,他父亲传给他,这是李家世代传袭了几代人的差事了。
“要想脱身,就趁早,犹犹豫豫,最后你进去吃几年牢饭去挖矿劳改几年,回来后,你以为你们家的这个世袭差事就还能传的下去?这年头,吏员也得是军转的和公务员考试上来的才吃香,我们这样的老吏,早晚是要都被淘汰的,现在主动的出局,还能留个体面,保全那点家当,何乐不为?出来吧,跟我一起干,比做吏强的多。”
李德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事情似乎也确实如此。只要自己抢着考核开始前离任了,那么考核组调查的只是在任的那些官吏,已经离职的是不在考核调查之中的。自己把帐目平了,那就再没其它问题了,怎么也不会查到自己头上。
“好,我现在就回去办病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