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愚拿着书的手一顿,微微抬眼道:“建州?”
拢香点了点头道:“听说平遥公主新近迷上猎熊,可是如此凶兽必须得有猛将随侍左右,所以倒是邀请了许多的武将去陪伴公主左右……司马大人也得了邀请……”
若愚一时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着什么。到了中午,晨时下的雨总算是停歇了,屋外有些清冷,只有那细碎的雨滴无力垂落着地上的青石。若愚套上厚厚的夹着薄棉白袜,在衣裙外罩上狐皮的大氅,蹬着木屐,在拢香的搀扶下,踏上马车,带上几个仆人准备赶往船坞。
李家的船坞紧靠着聊城的昌盛码头。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常常泊靠在码头,让船上的客人可以下来走动走动,同时补给饮水,再采买些蔬菜米面。
若愚来到码头时,恰巧李家一艘运载着订购瓷器的大船来到码头,她便下了马车自去验看那瓷器的成色瓷胎。下了马车,刚行了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若愚扭脸一看,正看到本该在船坞里跟老师傅学习制造模型的贤哥儿坐在一个岁数仿佛的孩子身上,挥着小拳头向身下孩子身上打去。
若愚见了,连忙命人上前将两个孩子分开。待被打的小孩从地上爬起,若愚才发现居然是沈如柏大哥沈如松的幼子。当初李沈两家交好时,那沈家的大爷带着孩子回来省亲,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耍。若愚却不知为何本该在京城的沈家大爷的儿子却出现在了聊城的码头上。
贤哥看到姐姐过来,收起了高举的小拳头,也顾不得拉扯快要掉下的裤子,如见了主人的小狗一般扑到若愚怀里告状。
“二姐,这沈家的小混蛋,方才口出不逊,只说咱们家是满门的下堂妇,说你是被二姐夫也休回了家中。那沈博被打得满脸青紫,只拽着衣袖,呜咽着擦着大鼻涕,不服气道:“我说的俱是事实,怎的上手就打。我爹爹在朝中做大官,你打了我,我要让爹爹抓了你全家去坐牢。”
若愚觉得这孩子之言,绝非空穴来风,当下问道:“你这孩子,又是听何人所说?”
原来,那沈如柏自从伤腿之后,一直伤处未愈,又因为这事与自己的妻子白家三小姐生了间隙,终日在府内不得安宁。
白家这一年来仗着权势控制了大半的航路,江面上白家的货船往来不断。一方面来往各地从不向官府缴银纳税,一方面又不断提高货物价格,让各地的物品价格皆是不同程度地上涨,两管其下,为白家赚进了数不清的钱财。可是百姓却因此怨声四起。
太子登基后,一心要有番作为,便盯上了白家,准备杀鸡儆猴,树下新帝的权威。沈如柏既是白家的女婿,又深知船运,新帝倒是未因他的伤腿而罢免官职,只是温言劝慰,许下了重重的好处,期望他能‘弃暗投明’,命他全力核查船运纳税的事情。
白国舅起初对此事一笑置之,既然是自家人来查自家事,自然便是天下无事了。怎奈白家子弟众多,对沈如柏刚入白家,便借着势爬上高位十分不满,而白家长辈也不喜自家在朝堂上被一个晚辈压下,纷纷进言,白国舅慢慢便对沈如柏也是心生忌惮。
沈如柏对新帝刚登基就对付权臣强戚并不看好,不想夹在皇帝和国舅之间受罪,便借口养病,回了老家。沈家大哥沈如松如今也入朝为了官,不便离开,眼看着年关将近,便让弟弟夫妻俩将自己的妻子儿子带回老家,在母亲面前进进孝道。
沈博儿少年心性,十分贪玩,下了船便在码头上奔跑玩耍,却是撞见了贤哥儿。李沈两家如今反目,两个孩子自然是不会说什么好话,说了几句,沈博儿便将听到的司马大人休了若愚的话说了出来,贤哥儿大怒,便打了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呼唤声。一位中年美妇,急急地跑过来,嘴里唤着“博儿,博儿”。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李若愚无缘的前婆婆沈乔氏。
沈如柏下船时腿伤复发,疼得不能行走,便是用担架抬了下来。沈乔氏一看好端端的儿子,如今竟然是这般凄惨的情形,自然是悲从中来,当场便哭得不能自已,一时间场面太混乱,竟是没有看顾住小儿,让他自己先跑了下来。
可是转眼儿的功夫,好端端的哥儿,竟是被打得脸红了一片,身上的锦衫也被扯开了大口子。只坐在地上呜呜的哭。
而那老远便看见骑在博儿身上的那个小霸王倒跟受了委屈似的靠在他二姐身上装乖巧。
沈乔氏原本就是看李若愚不顺眼,只是李家这位二小姐为人清冷,与自己儿子相处时也处处压制他一头,气场大得让沈乔氏不好拿准婆婆的架子。
可是现在虽然听说李若愚会来了,却不知她已经恢复了神智,只当她还是那摔傻了痴儿。
当下便怒骂道:“你们李家除了痴傻,还有疯狗不成?我们博儿才下了船,怎么出手便打?”
说着便挥手叫身后的家丁过去,要先将那贤儿拽过来梳理一顿。
一旁的李家船工哪里能让小少爷吃亏?立刻过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冲着那几个冲上来的家丁横眉立目。
那沈乔氏一向是尖酸刻薄惯了的,当下见手脚出不得气,那嘴里难听的便纷涌冒了出来,虽然不带污言秽语,可是也让人听了心肺气炸,那言语间便是李家三姐妹俱是被休离滚回了娘家,如今这唯一的男丁又是混不吝的小疯狗,当真成了聊城一景儿了!
李若愚这下便知道,方才那沈家小二之语是从何而来了。
说得正过瘾时,那本来还依偎在李若愚身旁的贤儿,肉团般的身体如同安装了铜簧一般,直直朝着那沈乔氏撞了过去。
虽然他年纪尚下,架不住肉多劲儿大,竟然一下子将猝不及防的沈乔氏撞了个趔趄,若不是身后有那丫鬟搀扶,便一下子要坐在地上了。
这下站在沈乔氏身旁一个掌柜模样的,可是手疾眼快将李家小少爷的脖领子拽住,出手便要打。
恰在这时,李若愚冷喝一声:“住手!”然后几步走上前去,伸手便给那家丁一记狠狠的嘴巴。
还没待那家丁反映过来,便开口道:“你不是李全达吗?原是我李家船坞的学徒,当年你母亲病危,无钱看病,提前来船坞上预支三个月的工钱,是我让掌柜直接给了你一年的工钱,请了郎中治病。当时你跪在地上泪眼婆娑不肯起来,只说愿为李家肝脑涂地。
如今这感念之词言犹在耳,可是脑汁没有落地半滴,怎么一转眼儿便成了沈家的犬牙,耀武扬威掌掴旧主,李大掌柜,真是威风八面啊!”
那李全达便是在李家落难时被沈如柏收买去的,如今在沈家商号里做了掌柜,手里握着钱银,早不似先前跪地哀求活命钱的落魄样子了。
今日看这小儿落了单,原是想在沈乔氏面前表一表忠心,哪里一想到被这李二小姐突然出语奚落,一下子被揭了老底儿,当下那扇得发红的脸有些抬不起,被李若愚那双冷目一瞪,顿时窘困得缩了手。
这时李若愚伸手牵住了那小惹祸精,冷着脸儿说:“还不会马车上!”便让一旁的侍女将那犹自伸脖子瞪眼的小少爷牵回到马车上,
然后对那气得又要破口大骂的沈乔氏道:“沈夫人,如果不是您说,我怎么不知自己被夫婿休离了,难不成您竟是先自见了我的夫婿,替他转了休书不成?”
那沈乔氏现在也瞧出这李若愚的神情全不像痴儿,也察觉出不对,可是犹自嘴硬道:“你现在倒是清明了?可不是先前是装得痴傻,糊弄了我的儿子,顺便找借口毁了婚约另攀了高枝儿不成?”
拢香在一旁都要气炸了,这沈乔氏当真是混淆视听,明明是她的儿子勾引未婚妻的庶妹在前,怎么现在却反咬一口,说二小姐是嫌贫爱富了?”
李若愚本来转身欲走,听了这话,却微微转头,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道:“犹记得当初说亲,夫人你带着沈如柏来我们家认门用餐时,洗脱了色的外衣里是假领的衬子,抬胳膊夹菜时,那假领便露出些许的接口,害得你不敢去夹稍微远些的菜。还是我母亲好心,为你一一布菜。当初定亲时,你沈家清贫得除了个祖上给的好名声,便什么都不剩,可我还是同意了与你儿子的婚事,后来你们沈家在我李家的扶持下又恢复了锦衣玉食,如今不光自己饱足,还能饲养上几条别人府宅上不要的家犬,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你……”沈乔氏没想到当年自己那寒酸的打扮原来皆是入了人眼,白白留了话柄,又在白家这显贵的儿媳前丢了脸面,一时间真是恨不得投江遁形。
李若愚又冷冷接道:“就像沈夫人所言,聊城地方不大,都是父老乡亲,公道自在人心,究竟哪家忘恩负义,勾引他家良家小姐又始乱终弃,父老们都心里有数,若愚也不想多说,白白脏了自己的口舌,可是有一样,要是谁别有用心散布我李家的不实谣言,莫怪我李若愚乃是商贾出身,行事有些市井之气,便是抓住了话主,便要往他家的大门泼上一车的屎粪!”
码头上围观的人群不少,听了这话,竟是连连叫好,那随后跟来的白三小姐更是听不下去,现在才隐约琢磨出来自己到底是捡拾了别人不要的腌臜物,她不愿再跟婆婆丢脸,冷着脸转身而去。
李若愚上了车后,突然觉得小腹,有些酸楚,吓得拢香连忙说:“二小姐,还是回家躺一躺吧。”
李若愚点了点头,那贤儿也心知自己闯祸,一时间不敢说什么。
等到了府宅时,却看见母亲正拿着一张请柬等着她,然后道:“若愚,你快看,司马大人的表姐淮阴郡主给你发下请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