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段宸会和庞泊生换着开车,所以即使是改装成了飞机舱一样的驾驶室也完全难不倒他。从定位仪上看,才十几分钟,他已经飙出了一大段了,与车队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云肖是不会开车的,而且此时一号车上的电台已经被人关掉了。定是段宸无疑了。云肖再闹脾气也不会这么不懂事一声不吭就离开大部队的。对于这一点,白岸洲有十成十的把握。会被顺利带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白岸洲强按下心慌,将车子发动直接就向着前方的荒野冲了出去。庞泊生,李有文,方战钦立即随后跟上。
他们本身选定的路线是绕过水草丰美的太阳湖的。现在刚进九月。太阳湖边上还有最后一批产仔的藏羚羊。藏羚羊生性胆怯,容易受惊。有水的地方野生动物会多起来,另一方面是植被地形相对也会复杂一点,两厢加起来路并不算好走。
电台里一时没有一点动静。副驾的杨正源觑了一眼白岸洲紧冷的脸色,一声不吭默默坐好。他此时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个段宸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啊?
“那会我听到段宸喊了庞哥一句。声音不大。”电台里李有文的声音,明显因为云肖出事了而紧张生气。见没人接腔,停了一下自己把话问完:“庞哥你有没有听到?”他当时就顾着逗云肖玩了,再后来白岸洲训起了云肖,李有文就更没心思去注意杨正源和段宸出了什么事了。
电台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庞泊生此时面无表情,嘴唇早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段宸那时根本就没指望他能出声阻止,只是本能地想向自己所处环境中最熟悉的一个人发出求救信号。待他明白没有可能以后立即也就放弃了,只喊了那一声。庞泊生当时也确实没有听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杨正源正在干什么好事。
想到那时段宸的眼神,庞泊生心里被扎过一下的地方,忽然毫无预兆地刺痛起来。段宸不爱他,他用了那么多手段花了那么多心思他就是无动于衷。庞泊生突然抬手飞速砸了一下方向盘,恶狠狠地想着,这是对他的惩罚。他该!
段宸就是一只永远都养不熟的白眼狼。需要他的时候百般讨好,不需要的时候就拿出看家的本领飙演技。真正的狼心狗肺。好一个段宸,想翻出他的五指山。等找到了人,一定饶不了他!
庞泊生这一拳砸得,所有人都听到了。但是只有杨正源猜到了,这一声是谁发出来的。或许方战钦也是清楚的。白岸洲和李有文此时都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了。
定位仪上,车队与一号车的位置正在迅速接近中。忽然,代表一号车的红色小圆点静止了。
“停下来了。”杨正源首先就发现了。
白岸洲立马转脸去看,两道浓眉不自觉地早就拧成了深深的川。
“那边的泥坑多,昨晚上可能刚下过雪,有可能是陷进去了。”周师傅凭着一些经验如此解释。
这样倒也不是坏事。一行人都松了口气。看看位移,再过一刻钟应该就能追上。虽然对于段宸有各种猜测,但是此时除了庞泊生还没有人想过找到了人要把段宸如何如何。先找到人再说别的。当然就更不会有人想到接下来竟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云肖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就是觉得耳根疼。他被安全带勒着靠在座椅上。他看到段宸坐在驾驶座上正摇下车窗,跟一个穿着旧旧的军大衣的黑脸男人说话。
“这你们得下来帮忙推着,要不够出来的。”男人普通话说得明显带着某个地方的口音,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当地人。
“那谢谢你们了。”段宸跟人道谢。
云肖看到跟他们错了半个车身停着的是一辆破破烂烂的老款大切诺基,车身基本上算是被泥水整个覆盖了。副驾的玻璃降了一半,那辆车的司机身上也包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云肖刚醒,那人鹰一样的目光立即就看了过来。他粗糙的手指上夹了一只香烟,嘴里正从容地吐出一团笔直青雾。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抽烟,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长期生活在高原上的男人。
前后都没看到车,远处能看到一片波光粼粼,是一片大湖。小爸他们呢?自己怎么睡着了?云肖动动脑袋,想起来之前他是歪在车窗上盯着小爸看的,然后段宸忽然伸手过来捏他的耳根。一阵强劲的酸麻疼,再后面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小爸?”云肖别的不管,坐起来对着对讲器就喊起来。然后他立马发现电台没有反应,原来是电源被拔掉了。怎么回事啊?
云肖疑惑不解,脑子还有点晕晕的,一边解了安全带伸手去把电源插上,一边喊已经开门下车的段宸问他小爸他们呢。结果事情就这样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云肖耳听一声“砰”的大响,一样东西已经飞速穿过大开的车门呼啸着钻进了电台里,立时就将电台打了一个稀巴烂。快得他根本没看见是什么东西。
云肖看着自己被碎片蹦破流血的手背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呆呆转头看到的是站在地上同样一脸惊呆的段宸。大切后座上的门玻璃不知何时已经降下来了。一支黑黝黝的步枪口正架在上面,刚才那颗飞进电台的东西就是从那枪口里射出来的,那当然绝对不是没有致命伤害的麻醉弹。
云肖被枪口指着下了车,和段宸站到了一起。紧张已不足以形容此刻云肖的心情。他立即抱住了段宸的胳膊。
“有电台肯定就有同伴。”说话的是那个坐在驾驶座上抽烟的中年男人。此时大切后座门也已经打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就蹿了出来,闻得云肖直想吐。后排的座椅已经全被放平,这样后备箱的空间就变大了一倍。此时里面装着的是一堆血淋淋的臧玲羊皮。除了已经下车的那个执枪的,羊皮上面此时竟还或坐或躺有四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大切车门上全贴着黑色的玻璃贴膜,不出声从外面自然是看不到里面有人的。
司机,猎手,充足的剥皮手,这明显是一个有组织的偷猎队。并且敢果断地对落单的车辆下手。可见其对法律的蔑视程度。
“那个大屏是什么定位仪器吧?”仍是那个驾驶座上的抽烟的鹰眼男人问话。
“全球定位仪。”段宸回话,毕竟年长,比云肖要镇定许多。
“你们谁上去看一下。”
很快一个年轻人上了牧马人,传出声音:“他们大部队应该马上就到了,有四辆。太多了。”
“嗯。”男人将烟屁股在方向盘上按灭,随手弹出车窗,点点头,“一辆车两个人也比咱们人多。看他们装备肯定是有钱人。十有八/九还跟着给养站的人。一定有枪。咱们抓紧时间。”
抽烟男转到牧马人上发动车子,下面包括被命令的段宸和云肖一共八个人一块推。云肖被两个人夹在中间。左边就是那个脸上带着高原红的枪手。他的身上双手都很干净。右边的人身上却是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按在车身上的双手也沾着许多凝固了的血迹。看来他们分工非常明确,猎手和剥皮的各司其职。此时的云肖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之前是被段宸弄晕的。他目的何在?好在跑得不远,小爸应该马上就到了。可是这些偷猎的人有枪啊,怎么办?
“你是不是那个……那个影帝段宸啊?”挤在段宸身边的一个结实黝黑的年轻小伙子忽然问了一句,眼睛睁了老大,眼神里明显带着一点克制的惊喜。在庞泊生他们眼里,段宸确实不算什么稀奇,但是在别人眼里,他就大大地不一样了。即使这个人是个偷猎的,毕竟年轻,也避免不了对名星会有一种崇拜之情。
“嗯。”段宸肯定也没想到,这一群人还有他的粉丝。
“我就说嘛,我刚一看就觉得像。”旁边另一个声音如此说道,再隔壁的人也转脸过来看。
“我看过你演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嘿嘿。”小伙子手上凝满了狰狞的血迹,笑容倒还能透着一些阳光,真是难得。段宸看着他,面无表情不说话。
“用力推!”驾驶室里此时发出命令。
牧马人本身就马力强劲,油门踩到底,加上众人使力,瞬间就出了烂泥坑。一群年轻人立即就开了车门涌上了牧马人。鹰眼男人重新回到大切的驾驶座。而最早骗段宸下车的黑脸男人则成了牧马人的司机。转眼间地上就剩了段宸和云肖两个人。
“你们大部队马上就来了,两分钟的事,别担心。影帝,拜拜了,祝你以后拍出更好的电影。”那个追星的年轻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着和段宸说话,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是对自己偷猎的身份有些羞愧。话刚说完,牧马人就被发动了,前面有声音:“这车真他妈有劲。这搞得什么,操,怎么跟飞机舱似的。这些人可真他妈的有钱。”
“等一下。”段宸突然出声,“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云肖惊讶地转脸看他。下下意识地离他远了半步。
两辆车车窗里都有脑袋探出来看他。
“带我出了无人区就行了。我跟后面的人有仇。”段宸说完,终于转头看了云肖一眼。看情形,这些偷猎的应该还不至于随便杀人。偷猎的也是人,并且本来他和云肖也没有任何威胁性。他情愿和这些人走也不要再和庞泊生,杨正源这种人渣呆在一起。回去以后会怎么样回去再说好了。大不了是自毁前程。
“再带个人没问题。是吧老大?”追星的年轻人自作主张地扬声问大切上的鹰眼男人,仿佛因为终于可以在偶像面前挽回点颜面而挺开心。老大没出声,他就自作主张地招呼段宸上车,“上来吧。你身上没手机吧?”是怕他偷偷报警。其实他们这回顺手打劫是因为不小心弄了太多羊皮,眼看着藏羚羊的产仔季就要过去了啊,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车子又老又破,他们人又多,就有点跑不动了,而且这样超负重跑太费油,他们老大怕跑不出去这才想办法的。一般他们都是能不引人注意就不引人注意的。他们只是想赚钱,又不是想做土匪。
“那他呢?”有人指着云肖。
云肖下意识就要拒绝,小爸马上就会来了,他才不和这些人一起。“看来他是不用了。”段宸已经先替云肖回答了。当着数双眼睛的面将衣兜里的手机掏出来塞给云肖,“你不是想让他担心你吗,我帮你做到了。是不是很开心?现在他肯定急得要命。所有人肯定就都在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
段宸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讥诮,彻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云肖皱着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其实我特别妒忌你,也特别讨厌你。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我恨庞泊生,我讨厌你们每一个人。”说出来以后看到云肖那么蠢的表情,段宸心里痛快多了。
十几秒钟,三两句话说完,段宸转身就上了牧马人。
牧马人和大切很快成了远处的一个大黑点,旷野上就剩下了云肖一个人。和这苍茫大地相比,人在这时候真的显得很渺小。
这不是一个晴天,但是对于要站在冷风里等车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零下十几度,风速还不大。
手机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段宸?”白岸洲话尾音扬得很高,声音里那种急切一览无遗。
“小爸!!”只这一声喊完,云肖的鼻尖就酸疼酸疼的了。
“宝贝!”白岸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总算安下一点心来,“先让段宸把车上的电台打开。别着急,小爸马上就到了。”整个车队都是全速前进,本来位置已经很接近了,但是两分钟前一号车动了,而且很快方向就发生了九十度的大转弯,他们也立即跟着调整了方向。
“小爸,我现在是一个人。我前面有一个大湖。”云肖说着脚下已经往湖那里跑了。现在湖是大目标,而他没有定位。小爸会找不到他的。忍住没有哭,他现在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头脑也变得前所未有地冷静,一时间想到了很多细节,小爸他们肯定是跟着一号车追的。
“!!!”白岸洲惊了。手都慌得有些抖起来,“正源,你过来给我把耳机带好。”
“云肖怎么了?”杨正源也是一直紧张地竖着耳朵听呢。
白岸洲根本没空理他,将已经踩到底的油门简直就是踩到了极限,稳住自己安慰云肖:“宝贝别怕,继续往前走,小爸马上就来。”车队立即转向。
可惜的是此时的周师傅不在白岸洲身边没能及时给出指导。藏铃羊的产崽期这最后的盛宴,既然有偷猎者,也一定会有食肉动物围绕周边。孤身一人不应该靠近,而应该远离。白岸洲没有经验,心里又着急,此时根本想不到这些。
云肖手机没挂,一边往前跑一边和小爸说话,当他看到远处的几个会动的小黑点的时候,先是一阵高兴,“小爸,我看到你了。”话才说完,他就恐慌了。慌得话都说不出来,转身拔腿就跑。
“小爸,小爸,有……有……”有狼!一跑起来,冰冷的空气随着小风刀子一样钻进肺里,云肖立即就有些缺氧了,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到那边白岸洲的声音焦急地问:“怎么了?!!”
白岸洲要急疯了,手心里瞬间就满是汗水。电台里此时响起了数道焦急的询问,杨正源还在解释已经和云肖联系上了,人就在太阳湖那边。周师傅立即说那边很可能有危险,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事情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发生了。
“小爸,呼——呼——有,有狼!”
手机里传来云肖沉重慌乱的喘息,还有啪啪的水声。
遇到狼不能跑。越跑它越追。可是此时说已经晚了。云肖已经跑到了太阳湖边,毫不犹豫地下了水。云肖会游泳的,他的游泳技术就是小爸一点一点教出来的。湖水冰冷刺骨,但是云肖不敢回头,几头凶残的畜生已经追到了湖边。
好冷!防风服迅速被冰冷刺骨的湖水穿透,缺氧,冰寒,云肖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冷冻。小爸,救我!身体越来越没有知觉,一步步开始往深处沉去。最后一次露出水面,云肖看到了不远处一辆红色的牧马人。小爸,快来救我!
牙齿都不再打颤了,心脏也渐渐变冷,停止了最后的跳动。水下很冰很静,云肖手里还紧握着那只电话,耳边最后仿佛听到了小爸那一声声嘶力竭的“云肖!”
小爸在喊他。他不想死,他不要死,他还没有完成爸爸的遗愿,他还要和小爸在一起。他死了,小爸会伤心的。呜呜——
这一刻,终于明白什么叫悲伤逆流成河。这一整个太阳湖的水都是他的眼泪。
小爸——
云肖体会到了什么叫悲痛欲绝,狂喊一声,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穿着病服躺在病床上。枕头已经被眼泪哭湿。
云青杨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屈身上来摸摸他的头,取笑道:“梦里还喊爸爸呢。爸爸在呢。看你,别哭了。就是个小手术,现在什么都好了。”
云肖唯一动过的一次小手术,十四岁那年的盲肠炎。
【注:在耳根部皮下,有耳大神经、枕小神经等多条神经分支重叠分布。因此,耳根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部位,掐拿耳根部会产生剧烈的酸疼感,用力掐拿可以使人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