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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不高兴,想要挣脱,却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身子巨震了一下。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忙问:“你中弹了吗?”

繁音没回答我的问题,只说:“别说话。”

这下我心里越发的慌乱,对他小声说:“求求你了,你让他出来吧,好吗?你搞不定的!”

他却依然执拗地说:“没有子弹了,他也搞不定的。”

我还想张口,他就捂住了我的嘴,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恶心从喉咙里涌出。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再度巨震。我还想反抗,却听到他幽幽地唤了一声:“老婆……”

也不知为何,大概是因为很多年没有被他这样叫过了,或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清楚,此情此景,即便第一人格出来,也必然于事无补。

我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他也不说话了,依旧那么压着我。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凉。我又挣扎起来,但他依然不放手,而是问:“你害怕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但我怎么可能会不怕呢?只是我毕竟已经别无选择,最为可笑的是,最后跟我死在一起的竟然是小甜甜,竟应验了当年情投意合时的誓言。

他似乎有些欣慰,笑着说:“不怕就好。”又顿了顿,声音愈发地虚弱:“以前看到一只小虫子,你都要害怕。”

我拉开他已无力的手,说:“你比我还害怕,还哭了呢。”我们家是我俩亲手打扫出来的,从前那房子闲置了好久,里面有许多蜘蛛网。我清楚地记得我俩曾一起被一只手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吓得搂在一起尖叫,他还哭了。

“呃……”他语结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哈……我把勇气也给了他。”

我想了想,觉得眼下的确反而可以聊天了,反正也是等死。

于是我说:“我看过你的日记,你当时不想活下去了,才把所有好的都给了他。“

“嗯。”他的声音轻轻地。

“为什么不给他感情呢?”

“感情不好。”他顿了顿,然后喘息着说:“我有的,都是些垃圾。”

“感情哪里不好?”即便他总骗我,但这一刻绝不会。我什么都看不到,也明白他十有**会死在这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便空空的,有一种不像难过,却也绝不开心的古怪滋味。

“感情让我觉得痛苦。”他的语调很平静,就像老电影旁的旁白,在枪林弹雨中,显得事不关己,但仔细听得话,还是能感觉出一种小孩子独有的稚气,他的语气也很温柔:“一旦对什么人有感情,就希望他永远都在自己身边,也希望他能够永远善待自己……可从来都不能实现。”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止是Amelie,还包括他的父母,甚至继母。

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有些难过了。

“每当失去一个人,或者,发现他并没有他所说得那么爱我,我就觉得非常痛苦。我……没办法承受这种痛苦。”他慢慢地说:“对我来说,唯一的途径,就是没有感情……从源头上斩断它。”

我问:“那怎么不把感情给他呢?自己受这种苦?”

“他是我创造的。”他似乎笑了一下,大约是在苦笑吧:“我想让他幸福。”

我说:“你可真像你爸爸。”

他问:“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现在后悔么?”

“后悔。”他回答得干脆,且完全不加掩饰。

我沉默起来。

他又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婆……”

“嗯?”竟然一直这么叫我。

“我跟她……”他竟然又转回这个话题,在这个几乎是他弥留之际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说:“别说了,这件事我不在意。”

“不,”他说:“只要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妈妈。她很像我妈妈。仅此而已。”他顿了顿,心跳竟然更剧烈:“你不像我妈妈,一点也不像。”

“你是说姓林的妈妈?”我说:“你以前不懂,现在还不知道她对你有多糟吗?”

“我知道,但是她也爱我。快乐和痛苦总是在一起,爱和伤害也是。”他的声音轻轻地:“我呀……始终都知道,我爱着你……就像爱Amelie那样子爱你。可是……”

我问:“可是什么?”

他却不再说下去了,而是把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仅是因为你女儿的事,而是他出现后不久,你就开始嫌弃我了。”

我说:“我听不懂你这句话,你不要总是给我扣帽子。”

“你觉得我很懦弱,直到刚才,你依然这么觉得。”他把脸在我的脖颈上贴了贴,声音慢慢变得低沉:“但是,他没有感情,你现在觉得他有,是因为他看上去很‘真’,可我知道他没有。‘繁音’一直都是一个很糟糕的情人,他敏感,善妒,胡闹,乖戾,强词夺理……他想让那个女人接受他的一切,永远站在他的那边。当他知道她不能时,就瞒着她,那时,他希望她傻一点,傻一辈子。”

我听得懂,他说得不是第一人格,而是他自己。

他在告诉我,第一人格永远不可能发自内心地爱我,而“繁音”这个人,也不是一个好情人,他就是小甜甜这副病态的样子。

我没有接话,是因为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搞不清这两个人格之间的种种,也正因如此,我才直接选择了失败者的方式:离开。我不想再陷进去,虽然这很可能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谈话,往后,即便我不想离开,也变寡妇了。

这时,小女孩的声音传来,竟然也有些虚弱,恐怕她也中弹了。小女孩在说胡话:“姐姐,打雷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是不是真的要下雨……”

我不由苦笑,这种时候了还想打雷的事情?不过,枪声始终没有停歇,子弹发着恐怖的嗡鸣,她老是重复这句话,也令我觉得宿命。

我正想张口鼓励她,却突然感觉到繁音的身体再度剧震。而这次,他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绷紧肌肉做徒劳的抵抗,而是松松垮垮地弹,如同子弹打的是一个毫无生命的弹簧垫。

刹那间,我的眼泪滑了下来。

繁音可能是怕我哭出来,又捂住了我的嘴。

我用手握住他的手,六枪了,我明白他最多撑不到五分钟,而四周半点救兵的迹象也没有。我其实没有想过他死了以后我的生活,我知道会很平静,但其他呢?我通通不知道。

耳边传来繁音的声音:“别怕……”

不,我没有怕,最怕的时刻早就过去了,可是我在颤抖,其实我也不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抖得这么厉害,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这种抖,与这种抖相伴的,还有我头上持续不断的钝痛。

突然,我的脸颊边划过了一个速度极快的东西!刀子似得灼得我脸颊生疼。

同时,一只手按住我的头,把我的头按进了他的怀里。我的头痛立即变得更加剧烈,他似乎发现了,撑了撑身子,像母亲保护孩子那样,给我的头留了一个很小的空间。

然后,在我的脸颊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老婆……”

我想回应,但我的头太痛了,这令我的嘴巴好像被塞了一把花椒,完全麻木了。

“别怕。”他的声音就像幼稚园里叮咚的音乐,快乐而天真:“有我在。”

说罢,他用下颚顶了顶我的头顶,手先是攥了一下我的手,又蓦地松开,撑着身子的手肘慢慢失去力量,重量慢慢地压了下来。

雨点般的子弹袭来,他以千疮百孔的羸弱身躯紧紧地把我压在身下,我的脑袋因为剧烈的钝痛而发胀,眼眶也是,牙齿也是……整张脸都是。

血,流水般得淌下,浸透他的衣襟,打湿我的头发,冲过我的脸庞,它是热的,而且很腥,它汇在地上,染满我的胸口。

我紧咬着牙关,同时咬着眼泪,我不知道这样对局面有什么帮助?其实,都这样了,放声大哭似乎也无不可,反正我死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我没有,我也不知自己是过于木讷,还是在心底坚持着什么。

我只是隐隐觉得,小甜甜之前的话似乎没有错:第一人格残忍、暴戾、冷酷、功利、毫无底线,即便在人类的世界里游刃有余,他却终究少了几分人性。与他相比,如今的小甜甜,似乎更像一个人,有七情六欲的那种。

忽然,天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似乎就是小女孩心心念念的雷雨。当然,我也明白这必然不是下雨。因为它的嘈杂声实在太大了,甚至完全盖过了枪声。

即便被藏在繁音身子底下,我依然能感觉到随之而来的强劲大风。与此同时,繁音的身体也在不住颤抖,我摸索着攥紧他的手,感觉他还有些温度,但还是比我低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