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凛冽的寒风利如刀刃。狼尾滩两岸的陈军营帐隐隐涌起数股青烟,不出一刻便演变为冲天火光,硝烟和烈火交缠在朔风中,如同腾云驾雾的金龙,将河岸映照得恍若白昼降临。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偷袭,隋军从南北两路急速攻入陈军军营,将还在睡梦中的陈朝将士们杀得措手不及。两个时辰后,杨素亲率数千艘黄龙船顺流掩袭,借势冲出了狼尾滩,江面顿时变得豁然开阔。
时间在渐渐流逝,东方天际已然泛起一片与火光截然不同的红晕,隋军的战舰迎着晨曦的朝阳铺满了整个江面,船上的旌旗和士兵的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灿烂的光芒。
两岸平川郁郁苍苍,杨素高坐在最前方的舰首,昂首瞭望着远方,其容貌雄伟、丰神俊朗,周身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流动着明晃晃的光泽,越发显得威风凛凛。陈人仰望之下,纷纷慨叹拜服,更有甚者称其为江神临世,皆望风附降。杨素对俘获的部众不杀不辱,慰劳后全部释放。
驻留在河东的杨坚收到首战告捷的战报后,当即心花怒放,下旨厚赏水军先锋李安,以之为全军榜样,并通令赞扬。而后,在外近一个月的皇帝终于安心启程,回到京城统筹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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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继续率领舰队顺流东下,行至歧亭时又遇到陈南康内史吕仲肃阻拦,敌方开凿两岸岩石,缀铁索三条横截江面,使得隋军一众船舰无法前行。
今日的北风格外猛烈,呼啸着掠过江面,卷起叠叠水浪涌向船身。如此情势之下,隋军舰队依旧临危不乱,元帅杨素稳如泰山般站在五牙船的最上层,眺望着远方那三条精铁锻造的巨型链条,脸上的表情严肃又沉着。
主帅身后,几位总管却已按捺不住,一人握拳瞪目,高声嚷道:“我们的战船坚不可摧,更有金属撞角护体,怕他们几条链子作甚?全速前进撞上去,定能闯过敌人的屏障。”
另一人带着满腔热血,附和道:“说得对,末将愿意做先锋,去撞烂那拦路的铁链!”
两人的话彻底点燃了将领们的斗志,其他几名总管领也纷纷请求开战。于是,杨素便不再沉吟,猛地一挥手,下达了军令:“撞——”
半个时辰后,隋军调派出十艘黄龙船,一字排成横队,齐齐扬起风帆。天水昏暗间,有一只秃鹰在低空盘旋,忽然号角长鸣,惊得那孤鸟嘶嚎一声,震颤着羽翼掠过苍穹,消失在茫茫天际中。
舱底的百余名艄公听到号命,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们奋力挥臂、高声呐喊,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滑落,凝结着冬日里最灼热的温度。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鼓号声,气势冲天的隋军战舰急速撞向敌人冰冷的铁索,江面之上一时间波澜壮阔、此起彼伏,舰首的金属撞角与铁链激烈碰撞,摩擦出电闪雷鸣般的火星和铿锵声。
“撞过去!撞过去!撞过去!”将士们心中凝聚着坚定的信念,与顽石般的铁索奋勇搏击,驾驶着船舰一次又一次冲上去。
可那铁链并非直直紧绷在江面上,无论如何统一号令,十艘战舰也无法做到同时撞击,而交替相撞之下,单凭各艘船分散的力量,又不能令那粗壮的铁链受到丝毫损害。
天色愈发阴翳,江面升腾起一片茫茫氤氲,气氛也变得萧索起来。一个时辰之内,隋军连续组织了数十次撞击,仍是没有任何进展。
杨素始终站在楼船之上,观察着阵前的战况,身穿戎装的李安则安静地陪同在旁。
这时,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爬了上来,通报道:“元帅,先锋将领传话回来,说前方铁链无法撞断,请元帅另行计谋。”
杨素幽幽地捋了捋胡须,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却又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向身边之人问道:“玄德,刘仁恩的骑兵可还在北岸?”
李安瞬时想到了杨素的意图,坚定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回元帅,刘总管的大队一直沿江北随行我军,同步前进。”
“好!”战袍加身的杨素整个人器宇轩昂,他高扬着骄傲的头颅,一手直指北方,厉声命令道:“你去传令,让刘仁恩率兵进攻陈军江北营栅,把那三条铁索从源头毁掉!”
李安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抱拳领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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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正午,刘仁恩率其部所有士兵向陈军江北营垒发起进攻,由于陈军主将捐出自己的私产激励部下,使得将士们斗志颇高,加上其早有部署、防御严密,隋军一时竟完全不是对手。直至傍晚时分,刘仁恩战至满身鲜血,与敌方激战四十余回,仍是无法破其营寨,隋军伤亡惨重,损失士卒五千余名。
守候在江面上的杨素眼下正坐镇在船舱中,这屋里光线昏暗,时有冷风穿堂而过,慌乱摇曳的烛火令氛围很是诡谲。得不到前方战报,杨素如被冰雪封冻,踌躇着僵坐在那里,一双剑眉紧紧凝住,面上看不见一丝温度。
突然,“吱啦”一声,舱门被一只厚实的手推开了。下一刻,只见李安跌跌撞撞地迈入舱内,焦急禀报道:“元帅,我们死伤众多,仍是无法攻破敌方大营,他们的士兵争相来割我军死者的鼻子,以图回去受赏,完全是杀红了眼啊!”
“岂有此理!我大隋将士断不可这样受辱!本帅要亲自出战,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厉害!”杨素听罢目露凶光,一把掀翻面前那张铺满地形图的桌案。紧接着,他愤然起身,走到兵器架前,抓过自己的佩剑,随后转身看向李安,不容置疑道:“传令给总管宇文弼,命他带领部下士兵跟我一同上岸。”
李安没想到杨素会如此冲动,略有些犹豫,不禁为难道:“这……这样不妥吧……如果敌方趁元帅不在,攻击我军水师,我们没有将领坐镇,可如何是好?”
杨素不屑地“哼”了一声,冷冷解释道:“敌方用铁链封锁下游以作防御,断是不会主动出击的,再者……”话到嘴边,他忽然停住,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然后缓缓吐出一句:“玄德,你留下来吧,以防突发情况。”
李安见杨素心意已决,顿时感觉到有一份责任压在自己肩上,于是郑重地抱紧双拳,领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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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眼下的长江如一条闪着光泽的绸带,沉浸在怒吼的北风中。杨素甲胄加身,骑着一匹纯白色的烈马,带领宇文弼和数百精兵急速奔往江北阵前,与前方的刘仁恩会合。
天渐渐地黑透了,南方的空气湿度略重,隐隐凝结成一层薄雾,这一队援军个个身穿重甲,但寒意仍是如长针刺入骨髓。将士们纵马疾驰在暗夜中,马蹄踏过之处,皆被众人痛心绝气的悲愤所侵染。
此刻,拼杀在陈军营外的刘仁恩且战且退,他左肩中了两箭,伤口处的血痂早已凝固,浑身上下沾染着褐黑的污血,只能通过装扮辨认出他的身份,与其一起战斗的几千将士也已经体力不支,队伍连连溃败。
杨素赶到战场与刘仁恩主力部队会合之时,刘仁恩刚刚被打退下来,见到元帅亲临前线,这个身形威武的大汉登时胸口一热却又无颜面对,颤颤巍巍地就要下跪请罪。
“刘将军有伤在身,不需多礼。”杨素忙示意左右将刘仁恩扶起,然后又焦急地问道:“你快些和我说说,前方战况究竟如何?”
刘仁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心中的悲痛与愤恨交织在一起:“末将不才,刚组织的进攻又被打退了。元帅,上次狼尾滩之役中,敌方的江北营栅安扎在平坦之地,加上我们靠夜间突袭才一举拿下,此处的营寨却是依高地所设易守难攻,且对方做足了防守准备,我们一经靠近立刻箭如雨下。”
杨素顺着刘仁恩的指向,只见那不远处的陈军大营灯明火亮,木栅与夯土建构的围墙之上,飞扬着陈军明黄色的旗帜,严密的防备如铜墙铁壁般滴水不漏。不过杨素倒也没有心慌,他保持着沉稳的情绪,听刘仁恩继续禀道:“先前陈军还派出士兵在外围与我们激战,后来他们又安置了几重鹿角,将营寨围得水泄不通,入夜后就再也没有出兵迎战,只需据障坚守便能令我们无可奈何。”
杨素信念坚定,早已布好全局,目光凛然地慨叹道:“我们需要先拔除敌方设置的鹿角屏障,骑兵是派不上用处的,只能靠步兵死士了。”刘仁恩部的残兵经历了一整天的颓败,疲乏不堪又士气涣散,杨素见状转身看向随自己而来的宇文弼,故意扬起声调,激昂地问道:“宇文总管,你的队伍可愿去做先锋?”
因为有过几次重大战争磨炼的经验,宇文弼眼睛都不眨一下,当即高声领命:“元帅,我带来的士兵皆是善于陆战的精兵强将,正愁在船上憋闷了多日无用武之地呢!请元帅放心,我等视死如归,定能顺利完成任务!”这番话不只是回禀杨素,也是说给刘仁恩部下的士兵们听。
“有尔等在,此役我大隋必胜!”杨素站在万军之中,举起手上的宝剑,带着杀意朗声大喊:“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兄弟,是时候为他们报仇了,本帅有信心打赢这场仗,大家有没有信心!”
周围的将士瞬间被主帅那强大的气场带动,心中又一次燃起熊熊烈火,不由振臂高呼:“元帅领兵,大隋必胜!元帅领兵,大隋必胜!”
山呼般的口号声传遍了万人大军,意气风发的杨素再次挥手,发号施令:“好!我们另出五千士兵作为第二部队,随本帅去攻营拔寨,其他士兵由刘总管带领以作后应。”
刘仁恩面目狰狞,眼中噙着泪光,不甘示弱道:“元帅,末将还能冲锋陷阵,请允许我上前杀敌,不要让我做后援。”
杨素却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坚定地说:“刘将军,你浑身是伤,还是先稍作休息吧!待我们破开敌营大门,你再带领大队杀入营中。”说着,他又拍了一下刘仁恩的臂膀,安慰道:“不要有心理负担,你杀了一天,已是做出了贡献。”
刘仁恩满目感激,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