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节,远离京城的益州却是降水频繁。申时刚过,天空又飘洒起连绵秋雨,雨水顺着蜀王府略有坡度的青瓦屋顶簌簌淋下,在正厅和天井之间形成了一道水帘。
眼下,衣着朴素的长史元岩正在向蜀王喋喋不休地谏言:“殿下,引郫江开渠的工程已基本完成,粗略估算可以灌溉良田数十万顷,以后即使大旱也不愁粮食无收了。”
坐在软席之上的杨秀端着藩王的架势,表情严肃正派,轻轻点头道:“终于完工了,这可是利民的工程,元长史监工数月,辛苦了。”
元岩立刻谦虚起来:“都是分内之事,是我应该做的。”语毕,他细细观察了一下蜀王,微启双唇,吞吐后欲言又止。
一时间,厅堂内陷入沉寂。杨秀手上不由搞起小动作,无意中握住腰间的白玉小坠,掌心的热火与那冰凉的温度缓缓融合。屋外天阴,厅里更是一片昏暗,他心中难免有些发毛,见元岩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只得耐着性子客气道:“其实这件事,元长史可以待明日处理公务时禀报,无需特意来府上跑一趟嘛!”
元岩隐隐察觉到杨秀的急躁,于是试探着委婉道:“殿下不要嫌我耽搁你休息的时间,其实我想说的不止这一件事。”
杨秀放开手中的玉坠,赶忙安抚了一句:“我怎么会嫌弃元长史呢!长史有什么指教,我自当虚心聆听。”
元岩这才安心,郑重地劝谏起来:“殿下想在城北建望乡台一事,我觉得有些不妥,主要是圣上向来提倡节俭,像如此没有实用性的建筑,怕是会令圣上不悦。”他边说着,边向蜀王逐步靠近,直到与他仅一步之遥,才停了下来。
杨秀先是“哦”了一声,但那浓眉明目之间却闪烁着意气风发的光彩,他刻意挺直了身子,恭敬又毫不示弱:“元长史所担心的很有必要,不过这次是你多虑了。一来只是一个小台而已,实在算不上多么铺张奢侈的大工程,二来建此台也是为了寄托我对关中的遥思,慰藉我对父母的牵挂,圣上若是知道,定会理解我的这份思乡之情。”
元岩没想到杨秀会将此事提及到孝义之上,面对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词,自己确实无力反驳。既然蜀王如此执意,又算不上重大过错,他便缓和态度默许同意,随即转移了话题:“殿下最近和官员讨论政务时,总是心不在焉,可是有烦心之事?”
杨秀嘴角一沉,被说得浑身不自在,立刻反驳道:“没有啊,元长史想多了吧!”
“没有就好……”元岩若有所思,忍不住继续道:“殿下也别嫌我多言。眼下正是伐陈的关键时刻,虽然圣上念在殿下年少,没有让你领兵出征,但殿下还是应该争取主动好好表现,比如问候一下在信州备战的杨素,看看他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元岩的谏言终于磨光了杨秀的耐心,他皱着眉头抬手一挥,再次否定了对方的意见:“这信州离益州也没那么近吧!再说父亲此次摆明了,是要给二哥和三哥建功立威,我若去横加干涉,岂不是有抢功的心思,元长史这个建议真的是失策了!”
见对面之人情绪急躁,元岩也心焦起来,他并不甘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一声轻快的笑意打断了思路:“哎呀,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打扰殿下和元长史讨论政事了?”
杨秀看到长孙蓉独自一人走进正厅,脸上顿时浮现笑颜,他如抓到救命稻草般甩开元岩,直接起身迎向妻子:“没有,没有!我和元长史只是在闲聊!”
元岩见那夫妻二人情意绵绵,自然也懂得识趣,他向长孙蓉行了一礼,然后便自请告退:“既然王妃来了,我就不耽搁殿下了,还是等明日再聊吧!”
蜀王夫妇将元岩送走后,杨秀终于如释重负。他连连抻臂踢腿,舒展着筋骨,同时没好气地抱怨道:“这个元岩是上岁数了吗?怎么越来越絮叨了!”
“别这么说元长史,他也是认真负责啊!”长孙蓉谨慎地应了一句。她今日穿了一套新做的绢织对襟襦裙,袖口点缀着鲜红的梅花绣纹,这看似不起眼的点睛之笔却是出自益州手艺最精巧的绣娘,费了一番功夫才绣制而成的。
长孙蓉有意无意地牵袖轻拂着胸前的雨痕,杨秀却丝毫没有在意,他只顾将妻子拽到隔壁的小室,见四下无人后焦急地问道:“蓉儿,我让你以你的名义替我给夏蔓寄的信,你有没有寄出去?”
长孙蓉的袖子被杨秀攥出了一片褶皱,她低头抚摸着那蜀绣花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伤痛。但下一刻,她却笑盈盈地对上了他的目光:“有啊,有啊,昨天就寄了。其实,秀哥哥你不用这么着急的,上个月不是已经寄过一封了!”
杨秀沉沉的叹息声充斥着整个房间,这里是蜀王平日小憩之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憋着气坐到卧榻边,身体使劲儿往后倒去,仰在厚实的锦褥之上,两脚一蹬甩掉牛皮小靴,双手握拳连连互捶着,着急又不敢大声,挤着嗓子囔了一句:“可是夏蔓都没有给我回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寄丢了!”
长孙蓉听到这话,心里五味杂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轻声安慰了一句:“你再耐心等等,这从蜀地到京城一去一回,也需要一些时间。”
杨秀似乎并没有听到长孙蓉的话,自己辗转合计一番后,突然整个人忐忑不安起来。他猛地蹿起身,光着脚跑到长孙蓉身边,疑心道:“蓉儿,你说夏蔓会不会还在因何田田之事而生气,故意不回我的信。”
长孙蓉瞬时神色一紧,拉着杨秀的袖子,示意他收声,然后压低嗓音,提点道:“这事不是已经都说开了吗?妹妹的态度也是既往不咎了,殿下就不要再提了。”
此时,杨秀的脸色很是难看,他借着闹别扭的情绪,推了长孙蓉一把,同时狠狠抱怨道:“你就不应该告诉夏蔓,当初不是答应帮我瞒着吗?”
长孙蓉被那突如其来的一推晃了一下,虽然力道不大,但也顺势后退了两步。她不由觉得异常委屈,又气又恼,却只能小声反驳:“这事是能瞒得住的吗?纸包不了火!如果不把何田田的来龙去脉说清楚,那楷儿是哪来的,难道让妹妹认为是我生的?殿下以为那样她会少气一些吗?殿下怎么就不为我们姐妹感情考虑呢!”
杨秀咬咬嘴唇,自知理亏,但还是态度强硬,赌气咒道:“当初就应该让李嬷嬷把那个小崽子一起弄死!”
这一刻,长孙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何田田犀利的面容,那阴狠的眼神如烧过火的针一般,刺进她的脑仁。长孙蓉不禁浑身颤抖,双手捂着脑袋,语带哭腔道:“殿下快别说了,别说了!楷儿怎么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杨秀甩袖“哼”了一声,转身躺回榻上,背对着妻子,不再说话。
长孙蓉独自一人呆愣在原地,狼狈不堪,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下一刻却听到有人敲门,来者是她的贴身侍婢玥儿。
“王妃,李嬷嬷已经给小世子喂过米糊了,小世子吵着要阿娘。”玥儿抱着那个不足两岁的男孩,走到长孙蓉身边。
长孙蓉深深呼了口气,平复下情绪,然后接过自己名义上的儿子,挤出一丝笑容:“娘在这里,楷儿乖,不闹哦!”
杨楷生得一张圆脸、小鼻子小眼,和自己的亲娘倒是有几分神似,他的肤色冷白,与寻常肉粉色的婴孩不同,在一身红缎夹袄的衬托下,显得可怜巴巴。他摇着脑袋环视了屋内一圈,认出卧榻上之人是杨秀后,随即吃力地伸出手,朝那边指了两下:“阿爷,阿爷……”
“好好好……”长孙蓉应着孩子,抱着他坐到杨秀身边。可那杨秀却是动也不动,长孙蓉无奈之下,勾着胳膊肘顶一顶他的后背:“儿子叫你了。”
此举惹得杨秀烦躁不已,他坐起来不耐烦地瞪了长孙蓉一眼,对她怀中的幼子更是视而不见。紧接着,他弯腰捡起靴子套到脚上,一言不发,怫然而去。
长孙蓉的耳边回荡着响亮的摔门声,脸色一块青一块白,尴尬的表情如寒霜冬雪一样僵冷。她忍着满腹委屈,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然后望着那半合的木门,轻声哄道:“阿爷,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因为楷儿……”
杨楷早已被吓得噘起小嘴,眼睛里含着泪花,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长孙蓉转过头看到孩子这个模样,甚是于心不忍:“别怕,没事了。娘带楷儿去玩啊,我们去看皮影戏好不好?”
原本惊慌失措的杨楷一听到皮影戏,突然双眼放光,小嘴也勾成月牙的形状,不停地点着小脑袋:“好,好,好啊……”
长孙蓉稍稍心安下来,对侍女吩咐道:“玥儿,快去让人准备,选些情节简单的故事,等会儿我自己抱孩子过去。”说罢,她又看向怀中安然的孩子,杨楷正伸手拉扯着自己的衣袖,小孩被袖口处艳丽的红梅吸引了注意。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长孙蓉的心底澄澈清明,关于杨秀和夏蔓的事,统统不再值得忧虑。她侧耳听去,连繁杂的雨声也变得舒缓起来,那颗躁动的心仿佛被雨水洗刷得纤尘不染,没有一丝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