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五年的新春比往常沉静了许多,因关中饥荒问题没有解决,皇帝与宗亲贵族等依旧留在洛阳,转眼间已是生机盎然的四月。眼下,行宫中的槐花正开得旺盛,一串串沉甸甸的花朵坠在繁茂又招摇的大片绿叶间,春风中也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槐香。但皇帝杨坚却无心沉醉于这春光明媚的景色,他终日愁眉不展,只觉得连那花香都是扰人的。
这日午后,杨坚在寝宫外殿伏案审阅文书,他侧着身子一只手撑住下巴,整个人显得格外疲倦。
独孤伽罗缓步走到杨坚身边,她轻轻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然后跽坐下来,小心地牵起袖子,开始替夫君研墨。杨坚欣然地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妻子,便又低下头继续整理公文,同时随口道了句:“夫人怎么不陪阿五聊天了?”
独孤皇后淡淡地答道:“阿五说她乏了想睡会儿,我就让她去那琉璃榻上躺着了。”
杨坚闻言一笑,带着些许轻嘲:“女儿那是不愿意听你唠叨……”转手放下毛笔,他长舒了口气,抬起头对妻子道:“让宫人将安神香点上吧!”
“不用麻烦了,孩子已经睡着了。”独孤皇后也搁下了手中的活儿,她往杨坚那边倾了倾身子,放低声音问道:“夫君在看什么,很专注的样子。”
杨坚把案上的奏疏往前推了几寸,长吁短叹道:“还不是告王谊谋反的!之前已经多次有人跟朕说他言论不逊,朕也警告过他了,谁知他竟完全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朕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他又与元谐走得近了,两个人都不受重用,于是满腹怨言,王谊更是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独孤皇后随即往殿后的方向瞟了一眼,同时一只手抵在唇前做出“嘘”的动作,杨坚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咬着嘴唇不再出声。独孤伽罗见状,伸出手轻轻地揉着夫君的胸口,低声问道:“元谐?陛下先前不是已经与他恳谈过,确定他无谋反之实吗?”
杨坚不自然地捋了捋胡子,幽幽道:“他对朕确实没有反意,但对高颎、苏威二人可是大有怨言!罢了,念在往日的交情,这次就罪不及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陛下的意思是,要将王谊治罪?”独孤皇后追问道。
杨坚真诚地看向风雨同舟多年的妻子,双眸中衔着一抹哀伤又坚定的神色,缓缓道:“记得新朝初立时,为夫就与你说过,那些前朝勋贵因不受重用而多有怨念,更有甚者心中不服而别有异志。当时夫人劝我要尽量安抚、拉拢,我已给足了他们锦衣玉食和该有的荣耀,只要他们识趣便可以安享太平、高枕无忧,可如今看来必须要杀一儆百以立威了!”
独孤皇后眉头一紧,面带忧色:“可是这王谊毕竟算是阿五的家翁,阿五还在为王奉孝服丧,这时除去王谊,会不会影响阿五的名声?”
“呵……”杨坚冷哼一声,想要安抚皇后,却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愤恨道:“阿五是公主,哪个要是敢说她的是非,朕定不轻饶!再有一年这服丧期过了,阿五就彻底跟他们王家没有关系了,难道还怕以后嫁不出吗?说起阿五,朕更是一肚子气,当初要不是念在王谊平定了司马消难的叛乱,朕也不会与他联姻。他倒是好,做了朕的亲家,却根本不与朕一条心,三番四次地驳斥高颎、苏威他们的谏言,就只知道保住关中贵族的那点权利。”
“陛下别激动,别激动!小心吵醒阿五,若让孩子听到了这些话,心里也不会好受。”独孤皇后心头一悸,好言劝道。
“朕真是后悔让阿五嫁给了他儿子……”杨坚讥诮一声,冷冷地笑了起来,扭曲的笑容中透着满满的苦涩。片刻后,他端起案上温热的酪浆,喝了一大口,然后抿抿嘴,将心底积攒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阿五年纪轻轻守了寡,作为父亲本来心里就添堵,可也不能说什么,他王谊竟装好心让阿五除服,朕能答应吗?朕根本不可能答应!若真答应了,岂不是无视礼教,那才真是坏了阿五的名声,坏了朕的名声!可不答应,也是一肚子气,当真是戳到朕的痛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心的!现在更好,朕一而再地忍让不但没换来他的恭顺,还肆无忌惮地在家中称神道圣,就差直言要取代朕了!”
讲到女儿,独孤皇后也有些动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时,杨坚主动攥紧了妻子的手,他想要获得她的支持,正色道:“存此心思的在朝中大有人在,必须治王谊的罪,以儆效尤。”
独孤皇后不再多想,看似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陛下无需动气,既然如此,就赐一杯毒酒,在家中了断吧!”
杨坚点头,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他很满意这个答复,不想再多谈此事,转而说:“对了,关中已暂时度过饥荒难关,我们不能久不归京,是时候回去了。”
独孤皇后温柔地笑着说:“知道了,我这就吩咐他们准备准备,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回去都听陛下的安排。”语毕,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一下,转头朝身后看去,却见一切并无异样。
然而,就在那厚重的帘帐背面,却伫立着努力保持平静的兰陵公主,小公主并没有入睡,她已在此站了多时,帝后二人的话如针扎一般刺进了她的心中。一席惨白的丧服之下,那年幼的身体不禁瑟瑟地颤抖起来,那透着傲气的面容也没有了鲜活的颜色。
彻骨的寒意席卷而来,她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弱小无力,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这一刻,她的心情失落到了谷底。兰陵公主低下头,轻抚着丧服的皱痕,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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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梁主萧岿约定四月末来京朝见隋帝,于是皇帝杨坚携皇后等宗亲贵族于四月二十二日从洛阳行宫回到了大兴,同时晋王杨广也带着怀有六个月身孕的王妃和长子杨昭一同赶回京城。
此番朝见,萧岿的气色明显不如往年,整个人干枯清瘦,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杨坚依礼迎接后,又照例摆了家宴款待梁主。
因春暖花开天色正好,这次宴会便于御花园中露天而设。午后,艳阳高照,温柔和煦的阳光照得众人格外舒服,花团锦簇的园子在御用匠人的精心布置下更是风光绚烂。
帝后二人坐在主位上,左侧首席是晋王夫妇,其次是张妙芬带着杨昭。而右边梁国一方,萧岿则是自己单独坐了一席,之后是随他一起前来的梁国六皇子、年仅十三岁的义安王萧玚,这个文雅安静的少年脸上还略带着青涩。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萧岿已然有些微醺,举杯感慨道:“这时间过得真快,去年觐见陛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日。当时阿昭还在襁褓之中呢,如今却是能走能跳了,更没想到的是,阿芷这眼瞅着都要生第二胎了,可见晋王夫妻俩是有多恩爱啊!”
杨坚心中喜悦,与萧岿同饮了一杯,称赞道:“是啊,这小夫妻恩爱幸福,我们做长辈的便心怀安慰了!佳儿佳妇生的孙儿也是乖巧聪明,朕与皇后都甚是喜爱。”他边说着边往小杨昭身上看去,然后对张妙芬指点道:“来,将阿昭抱到梁主身边坐会儿,也让他们祖孙二人亲近亲近。”
“诺。”张妙芬小心地抱起胖墩墩的小肉球,向萧岿身边走去。
“呦,真是个胖娃娃。”萧岿乐得合不拢嘴,伸出双臂有点吃力地从张妙芬怀里接过外孙。他把孩子放在膝上逗玩,见这个可爱的小娃娃对自己毫不认生,眨着大眼睛摇头晃脑,还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当真是开怀不已。
张妙芬起先还有些不放心,在萧岿身旁站了一会儿,看那祖孙倒是融洽,便微微撇了撇嘴角,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孩子确实是惹人疼爱啊!”萧岿对女儿女婿夸赞起孩子,同时从桌上的果盘里取了一颗去皮去核的荔枝送到外孙嘴边,杨昭微微一怔,鼓起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才慢慢伸出小手接住荔枝。
坐在萧岿对面的萧媺芷笑靥盈盈、如沐春风,她微倾着身子,看向儿子:“阿昭,这是阿翁,要谢谢阿翁啊!”
杨昭听到母亲的声音,急忙抬头去看萧媺芷,听娘亲说了几次后,便跟着她的话,咂巴着小嘴,吃力地重复道:“阿翁……谢……谢谢……”
在场众人都被孩子的话逗乐了,不禁哄堂大笑,萧岿更是格外得意。虽然抱着孩子久了有些力不从心,额头渗出滴滴汗珠,但他也丝毫没有在意,依然是满面笑颜,轻轻抚摸着外孙的小脑袋,连连叫好。
一片欢笑声中,杨广看了看自己的幼子,随即向父母亲说道:“二位大人如此喜爱阿昭,不如就让他留在宫中陪伴左右吧,也算替儿子哄父母开心,正好萧妃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带孩子也确实不便。”
独孤伽罗听了这话很是高兴,回应道:“好好好,广儿还真是有孝心!我看啊,阿芷也别跟你回去了,就像上次一样留在宫中安胎吧,这路途怪颠簸的,可不能动了胎气。”说到此处,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丈夫,忙笑着看向杨坚,补问了一句:“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杨坚点点头,目光投到萧岿和孙子身上,看见亲家翁脸色隐约泛青,似乎很是疲惫,不禁多问了一句:“朕见梁主有些倦怠,可是身体不适?”
“确实啊,近一年来,身子总是易乏。”萧岿苦笑一声,下意识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然后继续对杨坚说:“如今坐久了后背还疼,可能真是上岁数了。哎,说起来,这人越老就越怀念故土,要说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没能再回到旧都建康啊!”
宴会上欢愉的气氛,陡然被这几句状似漫不经心的感叹引得凝重起来,萧媺芷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垂下眼睛转移目光,不想去看父亲的脸。杨广察觉到妻子细微的异样,放在桌下的手暗自向她靠近,稳稳地攥住了她。
此刻,坐于主位的杨坚正了正身子,一双深眸盯着萧岿,目光中透着无比的坚定,郑重道:“梁主滞留荆、楚已久,怀乡之念令人痛心啊!放心,朕早晚会兵临长江、灭掉陈国,到时候一定送你返回故乡。”
萧岿不禁动容,眼角泛出点点湿痕,他深吸一口气,点头道:“臣祝陛下早日实现宏愿,也好托陛下之福。”起先还只是激动,一句话说完却已满眼泪水,倚在他怀中的杨昭见到这个情景,有些愕然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怎么一下子说起这些沉重的事。我看也别光顾着说话了,刚才端上来的八宝荷花饼你们来尝尝,这个点心可是为今日的宴会特别制作的。”独孤伽罗从容地打起圆场,她率先夹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后,又看向末座的萧玚,笑呵呵地对他说:“我们都把这文静儒雅的义安王忘了,小郎君坐在那半天也没讲一句话,是不是觉得闷了?对了,你也快尝尝这荷花饼。”
萧玚听到自己被点名,立刻恭敬地站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十分得体地说:“劳皇后挂心了,一点都不闷。”坐下后,他先是起筷吃了一小口糕点,然后悠悠地道:“大隋天子与晋王殿下父慈子孝,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方才沉浸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也觉得很幸福呢!”
“哦?”杨坚被少年的话引得来了兴致,好奇地问道:“你想象中的朕是什么样子?”
萧玚看着大隋皇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此前未曾离开过江陵,印象中北方人都应该比较豪迈,至于功绩赫赫的陛下,在我心目中就更是威风凛凛了。今日得见,方知陛下威仪之下也不乏和蔼可亲。”
杨坚闻言哈哈大笑,同时将目光投到了教子有方的梁主身上。萧岿与杨坚对视之下,忙谦逊道:“稚子妄言了,陛下见笑,见笑……”
杨坚摆摆手,复又挑眉看向萧玚,热情地问道:“好孩子,平时也这么沉静吗?来说说你有什么喜好啊!”
萧玚不假思索,对答道:“我平日里稍显无趣,只喜好读书。”
“哦?”杨坚略有惊疑,又问:“那是喜欢看什么书呢?”
萧玚朗朗道:“多是看《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
杨坚肯定地点了点头,环顾着席间众人,赞叹道:“难得啊,难得!多读儒家正统的典籍才是大道!”
众人皆表示赞同,萧岿更是跟着附和了几句。此时,晋王妃侧过身望向杨坚,从容大方地微笑道:“陛下莫怪,请容我斗胆夸赞一下我这位六弟,同文虽自幼生长于南朝宫廷,但完全没有纨绔子弟浮华之风,性格又沉静,确实是几位弟弟中最温和懂事的。”
“果真是少年俊才啊!”独孤伽罗对萧玚也很是满意,遇到这等良人,身为母亲的她思绪不由飘到了女儿的身上,于是温言对杨坚道:“看来陛下很喜欢义安王,臣妾不禁想到兰陵公主与小郎君的年龄倒是相仿,不知道两个孩子能否投缘。说起来,我原本还让阿五一起来赴宴呢,可惜那孩子说身子倦怠推脱了。”
晋王夫妇听了皇后这番话,眼里同时闪起亮光,二人当即对视着会心一笑。
“妹妹是怕席间无趣才犯了懒,她若是知道这里有如此品貌端正的小郎君,就不忍推辞了!”杨广再也按捺不住,随即主动请缨:“阿五与我亲近些,不如我去劝劝,看她愿不愿意来。”
杨坚听明白了几个人的意思,忙点头拍案,催促道:“好,广儿,你就去请一请吧!”
晋王得令快步离去,而身为众人焦点的萧玚早已羞红了脸,看着说说笑笑的众人,他只是继续安静地坐着,不好意思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