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刚亮后通直散骑常侍庾季才便请求面圣,他向杨坚启奏,称受天象指引当有迁都之举。杨坚本就有营建新都之意,正犹豫不决时听到这话,深感巧合之外便是满腹愕然,早朝时也并没有将此议题抛出与众臣讨论。谁知过了午后,大隋皇帝又收到太师李穆的上书,竟也是请求营建新都,其中言辞恳切,句句入情入理。于是,经过再三思虑后,傍晚时分杨坚紧急召见高颎与苏威来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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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御书房内的气氛与往日大相径庭,大门紧闭着,不透一丝风声。宫灯散发着杳杳微光,暗黄的火焰暗涌出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杨坚站在窗前负手踱步,端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一本正经地试探着眼前的两个重臣,询问道:“朕这心里正思虑是否应该迁都,便有天象相应,此何神也?竟与朕如此心意相通?”
高颎先上前一步,双目中激荡起喜色:“陛下,既然如此,理应顺应天意!”见杨坚沉吟不语,他微微一顿忙换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其实陛下心中也希望能够营建新都,现下不仅有天象指引,还有太师李穆领头表率,陛下还犹豫什么呢?”
“李穆的奏章确实很打动人,道理也说得通。只是,新朝初建又要应对突厥,财力不足以负担如此浩大的工程。”杨坚摇了摇头,背对着高颎与苏威走到立在墙边的镀金宫灯旁,俯身添了少许灯油。他一手拿着银制灯剔挑了挑灯芯,来回拨弄着微弱的火苗。晃晃的光晕径直照在杨坚的脸上,隐去了皇帝面庞上本身的颜色,他无奈地叹了一句:“更何况百姓们常年处于动乱,没过几天太平日子,如此大的工程,朕只担心劳民伤财,苦了我大隋百姓啊!”
苏威这时候往杨坚身边走了几步,他一手背后,偷偷绞着衣角。虽然看不到皇帝此刻面上的表情,但那张脸的样子已然浮现于苏威眼前,他貌似淡然,却又小心谨慎地建议道:“陛下若想移都又怕劳民伤财,不如分步营建便好。初期可以先把新都城的大体架构营造好、重要的宫殿搭建好,至于其他具体细节可以慢慢建造。还有,为了节俭,那搭建宫殿所需的木材也不必另行采伐,就拆取旧城用其材便可。”
杨坚喜上心头,扔下手中的灯剔,转身走到苏威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了几声:“好,好!真是好啊!朕决定了,将迁都一事提上日程!”话说完后他压了压嘴角,转而向高颎靠近,以一种嘱托的口吻道:“依我看——此事就交由你负责好了。”
“是。”高颎深深一拜,欣然领旨,俯身间眼角窃窃地向苏威瞟去。
“不过,既然是迁都,首先得决定迁往何处!”杨坚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浮躁,只感胸口压了一股急速盘旋的气息。他走回处理公事的御案前坐下,一手撑着下颚缓缓道:“关中平原被山带河,进可攻退可守,朕喜欢这个地方,不想离开这里。现在来说说你们有什么看法吧。”
高颎见杨坚首先看向自己,当即把话接了下来:“臣也觉得关中地形甚是优越,新都可以还在此地,甚至连龙首原都不必离开,此乃龙气聚集之地,大吉啊!”边说边拿起近处的一盏烛台,走到书房南墙正中挂着的皇城图前。烛火映红了墙上的地图,高颎激情荡漾地指点道:“陛下请看看这里,现在的长安城在龙首原北部、紧临渭水。若建新都我们可以把城址迁至龙首原南部。”男子瘦长的手指在图纸上盘桓而下,定在了一点上,“你们再看这里,龙首原南边地形开阔,有足够的空间营建一座宏伟的新城,而且远离渭水,又可以避免遭受水灾。最重要的是,离如今的旧城又不算太远,方便拆取旧城的木材,与苏纳言的计划可是相得益彰。”此时的高颎意气风发,含着浅浅的笑意望向苏威,向他点头示意。
“妙绝,真是妙绝!”杨坚大喜过望,激动之情比片刻前更上一层,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高颎眼前,抽出他手上的烛台扔到一旁,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昭玄,你的提议甚好,朕十分满意,就按你所说的部署。”
高颎谦卑恭谨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偷睨了苏威一眼,见他面上风轻云淡看不出一点颜色,只是将目光凝聚于地图上,久未散去。杨坚仿佛忘记了苏威的存在,热络地拉着高颎的手喋喋不休,毫不顾忌君臣的身份,更像是同学老友间的谈话。二人一来一往说了几句,杨坚突然皱起眉头,又抛出了一个难题:“规划新都之事非同一般,得需要一位专业的人才。可我一时还真想不到谁可以肩负此重任。”
高颎一派淡然从容,转而拍了拍杨坚的手背,安抚道:“陛下放心,臣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现下官至匠师中大夫的安平郡公宇文恺,其人博览群书,又多伎艺,定能堪此重任!对了,他是英国公宇文忻的弟弟。”
“宇文忻的弟弟……”杨坚思索着什么,话音中夹杂着深长的意味:“那他的父亲便是跟先父当年一同贵为十二大将军的宇文贵啊!行啊,既然他哥哥已经在平定尉迟迥之战中立下了功劳,这次就让这个做弟弟的施展一下才能吧!”
其后,君臣二人又就迁都的问题闲话了二三,而屋内的苏威早已成为局外之人,看着杨坚与高颎聊得热火朝天,他也是始终淡然自若,悠哉地站在一旁静静聆听,直到杨坚令二人告退前,都没有再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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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帝的书房,苏威便迈开步子,走得大步流星。高颎眼中的苏威精明且冷淡,个性多疑,对人对事时刻警戒。此时见他走在了前面,高颎一溜烟地追了上去,但苏威却是越走越快。直到走出杨坚的寝宫,高颎才微喘着低声喊道:“无畏……怎么走得这么快?慢些,慢些,等我一下。”
清辉的月光照在苏威消瘦的身子上,灰衫白衣像是镀了层银霜,因疾走而摆晃在夜色中的广袖,格外招摇。停步转身,苏威扬起嘴角,干燥的唇边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对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高颎道:“高仆射,那庾季才和李穆的上书是你安排好的吧!”
“你我都知陛下心意,有些事不过是帮衬一下。”高颎赶到近前,见苏威一言不发转身又走,忙跟在他身侧,继续解释道:“就像无畏你知道陛下生性节俭,也会提议拆取旧城木材建造新都嘛,其实都是一样的,顺应陛下的心意而已。”
苏威转而望向朦胧的天际,眼仁清清净净,眉梢间衔着的也尽是渺然:“我与陛下的情谊自然比不上高仆射与陛下,高仆射才是真正与陛下心灵相通之人。”一句话说得没有温度,更是不带半点情绪,仿佛是早已置身事外的态度。
“无畏啊,无畏,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高颎轻轻叹了口气,反问道:“从陛下登基至今,加封于你的官职有多少?陛下可是不顾他人反对也要重用你啊,足见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苏威放慢了脚步,翘着嘴角一笑,情绪像是缓和了许多,但说出的话仍咄咄逼人:“高昭玄,你也跟其他人一样,觉得我会挟职滥权吗?”
高颎撇着嘴,怪自己不自觉触动到了苏威敏感的神经,忙好言好语抚慰道:“你是我举荐给陛下的,我跟陛下一样清楚你的为人,你岂是贪图权位之人,你向来注重名节,你有更大的抱负,是不是?”
苏威不置可否,只是斜着眼审视起身旁的高颎,但很快便又转目望向漆黑的苍穹。那里闪烁着点点星光,透着未知的神秘,一切都太过遥远,让人捉摸不定。
高颎不禁也抬起头看着天,带着一些怅惘:“无畏啊,你要实现自己的抱负,还要仰仗一位明君,宇文护不是,宇文邕不是,宇文赟更不是!”此时,高颎收了虚色,郑重地看着苏威,他一改往日的含蓄内敛,话锋急转,将对方的伪装撕得粉碎,不留丝毫余地:“其实你很懂得揣测圣意,否则就不会大胆提议削减功臣的永业田了。你知道即使陛下一时不会准奏,但是他的真实想法是与你切合的。”
苏威低下头,不屑一顾地笑着质问道:“你这么说来,我似乎是故意迎合陛下的小人?”
高颎否认道:“不可这么说,你选中了陛下这位明君,自然也是看中他的治国理念与你所见略同。否则你也会明哲保身隐忍不发,不是吗?”
苏威甩袖轻哼了一声:“我是真心认为,关中高门贵族做强做大,于朝廷不是好事!”
“你也算名臣之后,难得能认识到这点。其实忠心辅佐陛下和施展自身才华、实现抱负,并不矛盾。”高颎不欲再与苏威就迎合圣意的问题僵持下去,自退一步:“你苏威自是清高的人,而我高颎也不是口舌招摇之辈。今天,有些话我是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说的。”
苏威略带惊疑,微微皱起了眉头:“高仆射有何赐教?”
高颎开门见山,直接说道:“就依今日之事,陛下连迁都都不肯离开关中,足见他还是重视这个地方。想削弱关中贵族不代表陛下就会重用山东之人,陛下为丞相时,那李德林就有定策之功,但如今在朝中却日渐被疏远。陛下如此待他,难道仅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恰巧此时,二人走到一棵树下,高颎拉起苏威的袖角,拽其停下脚步,压低身子凑到他身边,口中一字一句清晰伶俐:“无畏,为什么你我今天受到重用?相信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我们身处庙堂之中,有些事是为陛下,也是为了自己,这不矛盾!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苏威的脸上几种神情交替闪缩,看起来对高颎的话似懂非懂,也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认真地感谢道:“昭玄今日与我说的这一番话,我一定会铭记于心。”树下的阴影助他瞒天过海,隐去了眼底的了然之色,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