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杨素斩杀宇文胄于石济,于仲文擒杀席毗罗后俘檀让归京,郭衍活捉尉迟祐后于济州城北歼灭其余叛党,尉迟迥之乱被彻底粉碎。邺城自相州平复后,被杨坚下令焚毁,所有居民南迁至安阳。当月二十七日,司马消难也终不敌王谊的分兵进击,败逃陈国。至此,三总管叛乱已平定两方,剩下的只有益州王谦。
杨坚此时则重新构架中央官职系统,任命汉王宇文赞为太师,申国公李穆为太傅,宋王宇文实为大前疑,秦王宇文贽为大右弼,燕国公于寔为大左辅,神武公窦毅为大司马,齐国公于智为大司空。此举一方面优待没有权威的宇文皇室,另一方面推崇归附自己的名门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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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九月,清爽的秋风将酷夏里憋得人喘不过气的暑热尽数扫除。尉迟迥和司马消难的叛乱被彻底镇压后,杨坚的心神明显放松了许多,但他并没有懈怠,依旧终日专注于国事,此刻正在正厅里凝神阅读一封前线送来的军情文书。
过了一会儿,久不露面的杨惠身着一套新衣,容光焕发地步入正厅,恭敬一拜:“叔父,侄儿来看你了。”
杨坚放下手上的信件笑着问:“你好久没来了,最近忙吗?”
杨惠如实答道:“前一阵旧疾复发,在家躺了些日子,所以才没有来府上和叔父说话。”
“可大好了?你也不年轻了,得注重保养身体。”杨坚的声音柔和下来,脸上更透着关怀备至的神情。
“知道了,叔父的话我一定上心。”杨惠点了点头,转而又关切地问道:“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叔父愁眉不展,不知为何?那尉迟迥和司马消难叛乱都已平定,应当开怀才是啊!”
杨坚沉沉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蜀地战况令人担忧啊!王谦攻占始州后,又令人率十万大军进攻利州,利州总管豆卢勣的守军不足两千啊!而梁睿接到任命快一个月了,仍丝毫没有进展,怎能不忧心?”
杨惠劝慰道:“叔父放宽心,蒋国公也是老将了,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巴蜀地形险阻,本就不利行军,王谦又多加阻拦,蒋公进军慢了些也正常。”一句话说完后见杨坚一声不吭,杨惠稍加犹豫,思索片刻后轻轻问了一句:“叔父,不知那利州的战况是否已见败势?”
杨坚轻描淡写道:“暂时还好,豆卢勣昼夜相拒已有二十余日仍据城坚守,还时常以奇兵反击,敌军也没占到便宜。”
“这豆卢勣真是英勇,应当嘉赏。”杨惠不禁道。
杨坚点头:“器识优长、气调英远,聪悟且勇猛,日后可堪重用。”刚刚说完这句,他仿佛若有所思,又陷入无止境的神伤中。
杨惠见到杨坚绷着脸神情恍惚,苦思之下想起一事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便急忙开口说道:“叔父,有一事我觉得是时候决断了。”
杨坚一脸疑惑地抬起头,伸手指着杨惠点了两下,“究竟何事,你说说看……”
杨惠靠前一步,弯下腰板,几乎与杨坚贴在一起。他压低声音,从嗓子缝里挤出一句:“司马消难之乱已平,这反贼投奔陈国乃通敌卖国,他的女儿可不能再做我大周的皇后了!”
杨坚微微调整坐姿,他身心俱疲之下向后靠去,阖眼说道:“对啊,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就先把她贬为庶人幽禁起来吧。”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身形健朗的少年走进大厅,高声问候道:“父亲大人安好。下人刚刚通传时我正在教五弟习字,谅儿写字时经常弄得墨汁四溅,所以我先去换了身衣裳,来得迟了些,请求父亲原谅。”
杨坚看见大儿子杨勇后神情略有缓和,挥手示意他无妨。对这个性情率直的长子杨坚很是关怀,近来对其更是无比器重,有心栽培。
杨勇却始终一脸严肃,看得出他眼角眉边无不流露着一种紧张的神色。待父亲回应之后,他才与站在一旁的杨惠互相对视、点头问候。杨惠接着笑呵呵地说:“既然堂弟来了,那我不妨碍你们父子谈心,就先回去了。”
“过来坐吧。”杨惠出去后,杨坚朝恭敬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杨勇招招手。
杨勇微愣,脸上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慌乱,他抿着厚厚的嘴唇,一路小步走到案前坐下。
“勇儿已经十六岁了,这成家后也该是时候建立功业了。”杨坚拍了拍杨勇的肩膀,虽是不苟言笑,却看得出他对儿子寄予厚望。
杨勇听后喜出望外,不禁咧嘴微笑露一排光洁的牙齿,与他暗沉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父亲有何重任,都请放心交付于我,我定能妥善完成。”激动中不禁眉目全张,流露出最自然的神态,透着一缕年轻人的青涩,更显得憨直可掬。
杨坚颔首笑笑,自是十分喜悦,但他有意试探,所以仍保持着一个父亲的威严,不疾不徐地道:“勇儿,你倒是先说说为何我会命人将邺城焚毁,令居民南迁至安阳?”
杨勇知道父亲是在考验他,自己应该积极表现。他尽收脸上的笑意,端正身子,严肃认真地回答:“尉迟迥叛乱竟能得到那么多人响应,在短时间内我大周半壁江山皆归附于他,这就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统治不牢,人心不稳。”
“细细说给我听。”杨坚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
偷偷瞥向父亲见他没有异色,杨勇的自信上涌,底气也多了一分:“相州、郧州、益州都是我大周外征而来,尤其那相州邺城曾是齐国旧都。齐国被我大周所灭不过几年,齐国旧民仍心念旧国,并不诚心依附我们的统治,所以一有造反之事,百姓们也并无保卫国家的意愿。父亲毁灭邺城,也是想彻底杜绝他们复国的念头。”
“不错,不错……我儿真是聪明,颇有治理国事的眼光啊!”杨坚朗朗大笑,由衷夸奖。他饮了口水,转而又温和地教导道:“不过仅仅武力镇压可是远远不够,我们还需要对齐国旧民恩威并施。所以为父决定任命你为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去管理齐国旧地,安抚齐国旧民。”
杨勇对这个任命很是吃惊,这一刻那隐在案下紧握的双拳,终于缓缓地松开了。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心早已浮了一层冷汗。心里的包袱放下后,整个人显得格外轻松,之后又随性地与父亲说了几句闲话,杨勇便自请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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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日的绵绵夜雨,悄然降临在皇城中,将一座座恢宏的宫殿冲刷洗涤。宫灯摇曳在风中,闪着幽幽的火光,雨滴声滴滴答答绵延不绝,仿佛长门怨妇的低语倾诉。
这一晚,宫中各处皆格外寂静。甚至天台这座曾经终日沉浸在热烈喧闹中的天元皇帝寝宫,如今也冷得如一潭死水,入夜后听不到一丝异响。
进过瓜果后,百无聊赖的宇文阐借口今日受到师傅夸奖,赖在大殿中迟迟不肯离去。司马令姬心里不知添了何事,整晚看似漫不经心,她没有多说,任凭宇文阐和夏蔓聊天说笑。
“不如来跳个舞吧。听其他宫女说,你休息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偷偷练舞,今天就表演一个给朕瞧瞧。”宇文阐见司马令姬放任他玩乐,愈发得寸进尺,扯着夏蔓的衣袖摇来晃去。
夏蔓不敢放肆,挂着一脸的羞涩和紧张,退后一步声如蚊鸣:“奴婢舞姿拙劣,可不敢在皇上面前献丑。”
“不管不管,朕就想看你跳舞,就是跳得不好也无妨。”宇文阐态度强硬,噘嘴瞪眼,凶巴巴地盯着夏蔓。
“可是现在没有乐曲伴奏,不如改日吧。”夏蔓小声托辞。
“也是啊,没有乐曲确实单调了好多,可是这一时又找谁来伴奏呢?”宇文阐咬着手指陷入沉思。
夏蔓压低着头,双手紧攥长裙,格外紧张。此时,司马令姬悠悠地将神思抽回到现实中,她放下手中的小茶碗,神情漠然地说了句:“眼下倒有一个现成的乐师,不知皇上是否同意让她来演奏一曲。”
“皇后说的是……”宇文阐大为不解,抓着头苦思冥想,但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夏蔓看了看宇文阐,又看向正在与贴身侍女耳语的司马令姬,顿时明白了其中深意。她心里一惊,忙跪下道:“皇后真是折煞奴婢了,我只是一个小宫女,万万不敢劳烦皇后为我伴奏!”
宇文阐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朕真是笨死了,笨死了,皇后琴技了得,朕怎么就没想到呢?”
“皇上的功课今日大有长进,可不要妄自菲薄,是臣妾故弄玄虚。”司马令姬语气温和,脸上笑容暖暖。
宇文阐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司马令姬,对她突然愿意和自己一起玩乐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小心地问:“皇后真的愿意与朕同乐,献上一曲?”
“已经吩咐宫女去取我的琴了。”司马令姬淡淡地说,但她的笑容依然挂在唇边。“请皇上稍等片刻,臣妾去更衣净手。”
片刻后,两位宫女搬来琴案放在厅中一角,司马令姬换了一身轻薄净素的皎白流纱长裙随后而出。她步态袅袅,头上金饰尽去,怀抱一把七弦玉琴,将琴轻轻置于案上,缓缓端坐。
此时夏蔓已不敢再推辞,她稍显拘谨地走到厅堂正中。宇文阐向前挪动了下身子,他直起腰板瞪大眼睛,翘首以盼接下来的琴曲与舞蹈。
少顷,司马令姬柔柔地起手,指尖轻抚琴弦,悠然的乐音飘扬而起,琴音如一条沐浴在春日里的山涧小溪,清流蜿蜒百转淌至心间,泽润缠绵。
夏蔓和着舒缓幽柔的乐音,随性而舞。她身段轻柔,神思专注地做出每一个动作,或旋转或摇摆,姿态娇俏动人。但紧张的阴影始终挂在她脸上挥之不去,看不到她发自内心的自信微笑,使得这一舞稍显青涩。
宇文阐看得入迷,到后来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和着韵律打起拍子,更恨不得加入其中与夏蔓一同起舞。
夏蔓见皇帝看得欢喜,倒是放松了不少,更加用心地舞蹈。她曼舞着穿梭于大厅中,一身淡黄色的宫装,长裙飘飘摇曳,整个人如一只纷飞的蝴蝶,沉醉在斑斓绚丽的花间,绽放芳华。
一曲奏毕,夏蔓的舞也应声而终。宇文阐连连拍手,激动得不禁结巴起来:“好,好……真,真好……夏蔓的舞跳得好,皇后的曲子弹得更好!刚才你们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美极了,美极了!”
夏蔓经不起如此赞美,脸颊微染红晕,小声道:“承蒙皇上谬赞,奴婢实在担不起,是皇后的琴曲如九天仙音,我只是跟着曲子的节奏而跳。若没有那琴音相伴,奴婢的舞肯定是拙劣不堪的。”
司马令姬起身走到宇文阐身边,她的神色有些凝重,正要开口却被一看她走近就苦着脸的宇文阐打断:“皇后无需多言,朕知道时候不早了,该准备就寝,不能耽误了明日的功课。”
司马令姬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充满关切地说:“难得今晚皇上有如此雅兴,臣妾怎么好在这个时候扫兴呢?我只是想说夜凉风重,希望能把所有的窗都关了,皇上小病刚刚痊愈,更应该格外注意,保重龙体。”
宇文阐见司马令姬没有说教,欢喜得两眼冒光,但这飞扬的神采却又一闪而逝。“皇后的意思是……还可以继续玩下去?”他将信将疑地问。
司马令姬微微一笑,算是无言的默认。宇文阐顿时来了兴致,猛地拉起司马令姬的手,真挚地问道:“不知皇后可否愿意与朕一起游戏?”
“游戏……”司马令姬微怔,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