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一顿后又取来了刚刚做好的纸鸢,杨秀心情无比畅快地往弘圣宫跑去。没想到到了那里后,宫女却告诉他娥英公主不在宫里。“是和那个叫夏蔓的小丫头一起去花园玩了吗?”杨秀随口问了一句,若是这样他还可以去花园里找找,说不定能碰上。
宫女回答:“太皇太后早上差人来请太后和公主去她那坐坐。夏蔓倒是应该在花园里,这几天太后吩咐她去那干活呢。”
杨秀兴致大减,没好气地把纸鸢搁下就闷闷地离开了。他漫无目的地在宫里溜达,不知道突然空出来的这段时间该做些什么。走着走着渐感一股花香袭人,越往前走香气越重,依稀辨别出是丁香的味道,浓烈却不刺鼻的气息源远悠长。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进了皇宫里的大花园,杨秀被这芬芳的气味吸引,心情莫名地转好,他循着花香而去,一步一步隐入丁香丛中。
他的眼前是一片淡雅的浅紫色花海,层层簇簇的小花紧密地抱团在一起,灵动的紫色使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如梦似幻的臆境中。花丛深处传来浅浅的窸窣声,杨秀压低脚步声向前缓行,穿梭缭绕的树枝花雾,透过氤氲花影,于那更隐秘的地方一个妙龄少女映入眼帘。
她背对着他,在淡黄色宫装的衬托下她纤弱的身形更显娇小俏丽,头发黑得耀眼,绾成两个小髻髻顶在脑袋上,看起来格外活泼灵动。她聚精会神地专注于采摘花朵,踮起脚尖,微微仰头,一只手举过头顶,挑选热烈绽放的花儿,小心翼翼地摘下,轻柔中饱含着无限的怜悯。杨秀一时看得呆了,她是仙子还是花妖?眼前这丁香丛中最光彩动人的景致,好像一幅画卷,美得让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不远不近的暗处悄悄窥视着那清丽的少女,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不忍心扰乱她的宁静。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挎在胳膊上的竹篮里的丁香花,又微微偏过头仰视身旁的另一株丁香。这一刻,杨秀终于看到了她秀丽的面庞。
竟然是那个叫夏蔓的小宫女!杨秀瘪着嘴,兴致减了大半。他无聊中突然心生一计,当下不怀好意地坏笑,然后蹑手蹑脚探着身子走上前去,想要吓她一吓,看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儿是不是还能那么可爱。
距离夏蔓两三步的时候,杨秀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成爪状抓着她的背,同时发出一声暴喝。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夏蔓身子一震,胆小的她顿时三魂失了七魄,下意识的尖叫声从嗓子中爆破而出。
杨秀倏地伸出手严严实实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任何声音。夏蔓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地奋力挣扎,手上的竹篮被甩掉,丁香花撒了一地。杨秀见状忙抬起手臂,紧紧地把她环抱在怀中,生怕她惊动别人,令自己这个小玩笑引起更大的骚动。
“别怕,别怕。我是杨秀,我是太后的弟弟,我对你没有恶意,真的不要害怕了。”他好言好语地安抚被束缚住的夏蔓,能察觉到自己怀中的小女孩胸口的起伏不定,想必真是吓得不轻。他有一丝内疚,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恶作剧会把她吓成这样。
听了杨秀的话,夏蔓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不再胡乱挣扎,任凭他禁锢着自己的身体,但心里惊悸犹存。
“我放开你,你可别再叫了,我不是坏人。你要是答应了就点点头,我马上放手。”杨秀严肃认真地说。随即他看到她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轻轻动了两下,于是马上松开了手。深感自己不应该这般作弄她,但又抹不开面子道歉,只是大声嘟囔了一句:“你们女孩子家怎么就生得这么胆小?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罢了罢了,大不了以后都不这样了。”
夏蔓站在原地迟迟不动,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杨秀以为她生气了,担心她发小女孩脾气和自己胡闹,赶紧先发制人道:“大白天的你怎么不好好干活,自己偷偷跑到园子里摘花玩?”
夏蔓惊魂稍定,转身先行了一礼,“回四公子话,奴婢不是私自出来玩耍,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采摘新鲜的丁香花,拿回去制作澡豆。”
“哦,是这样啊。”杨秀点点头,心里嘲笑自己被刁蛮公主弄得已经有如惊弓之鸟,一看到小女孩就心有余悸,担心她会无理取闹。现在对着夏蔓,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他不想在此地多留,于是随口说:“那你继续干活吧,我不耽误你工作,先走了。”刚迈了一步,他不由回首又看了眼夏蔓,关切地叮嘱道:“现下有点起风了,花间寒凉。你把地上的落花捡捡,然后就别再摘了,早些回去吧。”
夏蔓蹲下捧了一小撮碎花,眼睛里隐约泛着水痕。她叹息自己两个时辰的劳动成果就这样付之一炬:“好些都被踩坏不能再用了,它们真可怜,因为绽放得太耀眼而被活生生地摘下,却又让人恣意地践踏,如今不能制成香料为人所用了。奴婢不觉得冷,还是留在这摘满一篮再回去吧!”
花下小人的楚楚怜态刺得杨秀心里如针扎火燎,他堂堂一个男子汉欺负了小女孩还要一走了之,这哪里是大丈夫所为?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残花又走回到她的面前,坚毅地说:“夏蔓,都是我不好。你别伤心,我来帮你。”
“四公子,奴婢没事。这些工作都是我的分内之事,不敢劳公子费心。”夏蔓小声地回应。
杨秀懒得再说废话,径直蹲下,一声不吭地挑着地上没有受损的丁香花。夏蔓见他这个架势便不再说话,低着头拾捡花瓣。这样的沉寂不消一会儿就被打破,杨秀耐不住寂寞愣是生硬地扯了个话题来说:“你知道怎么用丁香花制作澡豆吗?”
夏蔓微怔,眼睛睁得溜圆,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缓缓道:“奴婢去送花的时候,听式微姑姑讲过一次这个方子,但是记得有些不真切了。不过这几天采了好多花,应该能背着说下来。好像是除了丁香外,还需要沉香、青木香、桃花、蜀水花、木瓜花和钟乳粉、真珠、玉屑各三两,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最后还要用……嗯……对了,是麝香!麝香一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停下润润嗓子,见杨秀眼珠直直一言不发,以为他像自己当时一样听得入神,赶紧继续背起配方:“所有用料集齐后,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
杨秀其实无聊得打紧,听她念经一样地报花名又背出方子,脑袋直直发沉发愣。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其他话题,见夏蔓说完停下不语,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话:“你们女人就是麻烦,不过是个洗手洗脸的粉末子,也能弄出这些个名堂,还要那沉香、钟乳、玉屑,真是奢侈浪费!”
夏蔓苦笑着反驳:“我们寻常人哪能用得起这种名贵的澡豆!就连太后也很少用呢!宫里制作这个几乎全都是孝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
“那你平日里都用些什么”杨秀好奇。
夏蔓一怔,实话实说:“只是普通清水。”
“哦?”杨秀不禁质疑。刚才贴着夏蔓捂住她嘴巴的时候,隐约嗅到一缕清香,只是当时事态紧急,那香气并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现在他却很想把这事儿给搞清楚。杨秀表现出自己的好奇:“可是我觉着你身上好像散发着特别的香味,比这丁香清得多,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边说边凑到夏蔓跟前,对着她的额头吸着鼻子狠狠闻了闻。
大大咧咧的杨秀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刻夏蔓脸上唰地红了起来,那颜色就像晚霞一样美得耀眼。他缩回身子后,指着夏蔓道:“没错,没错。明明你身上有香味,还骗人说从来不用那些东西。”
“这……这是……”夏蔓紧张之下磕磕巴巴,“可能是……奴婢连日来一直在花丛中,发上多少都会浸染了些花香。”
杨秀听她解释后觉得有理,忙替自己打圆场,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花妖附体,我正和一个小妖精一起采花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刚才我还担心你会突然长出绿毛黑牙,张开血盆大口,把我这个英俊的男儿郎吞到肚子里。”
夏蔓忍俊不禁,眼睛眯成一弯新月,脸颊仍晕染着淡淡余晖。她笑着打趣了一句:“四公子都说了是美丽的花妖,肯定不会变成吃人的怪物,要变也应该变出一个妖媚的小娘子,来吸走你的魂魄!”
杨秀眉头一紧,直勾勾地瞅着夏蔓,此时她脸颊绯红,清秀中更多了一份柔美。他的出神弄得夏蔓心里一惊,虽然他刚才平易近人地和自己打诨说笑,但是他们到底身份悬殊,自己怎能罔顾尊卑和他开起玩笑呢?想到这里夏蔓赶紧赔礼:“四公子,奴婢一时失言,请不要见怪。”
不解夏蔓为何突然这样,杨秀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丫头竟然误会自己是生气不语。他这人生性大方随和,素日最讨厌那些虚礼,于是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些皇室贵族,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夏蔓,你就把我当普通人好了,就像刚才那样自在随意地和我说说笑笑,这样才有意思啊!还有,我刚才也没有生气,只是……只是……”他意味深长地抿嘴微笑,没有再说下去。
说说笑笑中摘花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等到摘满一篮时,已是艳阳高照临近正午,杨秀和夏蔓这才默默分别,各自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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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摘花的时候杨秀随意地侃侃而谈,从夏蔓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她的事儿。他惊诧夏蔓竟然是从自己家中被送进宫的。在父亲没有位居丞相前,除了已婚的大哥和幼弟,他与二哥三哥都被寄养在外,一年里只有几个重大节日可以回家团聚,所以没见过夏蔓也算正常。他通过一而再地追问,终于把夏蔓的身家背景搞了清楚。
夏蔓家乡是淮南一带,幼时父母早亡,之后便无亲无故,被邻居收养了一段时间。但是自她三岁起就跟着一个“略卖”儿童的贩子过活,那几年世道不好贩子拐来的三个孩子都压在了手上。因为战乱,几人不得不一路北上讨生活,混个温饱。行至邺城时,他们暂时落了脚,对外称作“父女四人”,靠卖艺打杂儿滞留了将近两年。后来那个“略卖人”找到个正当行当,决定洗手不干了,便把她们转到另一个人贩子手上。“干爹”怕手上出去的货万一以后成了孤魂野鬼,闹得他不得安宁,于是在“交人”前夏蔓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跟着新的“干爹”不到一个月,相处了两年多的同伴便让“牙婆”带走,听说是被楼子里的老鸨相中了。夏蔓因生得瘦小干瘪逃过此劫,又过了半个多月也在“牙婆”的牵线下定了人家,但“交人”前买主却临时毁约。就这样几经辗转,后来她竟然被随国公府里“管事”的媳妇一眼相中,撺掇丈夫把夏蔓收入府中,做了普通的丫鬟。结果还不到一年,她又在偶然间被独孤夫人选中送进宫里,安置在女儿杨丽华的身边。
面对不拘小节、真诚待人的杨秀,夏蔓竟也一点点被他开朗的气息感染。在杨秀一个接着一个的发问中,她有几次也见缝插针,问了些关于他的事儿,比如练武练了多久,平时读什么书之类的。后来夏蔓又说起府上“管事”的媳妇李婶,她是邺城人,当初是因为听夏蔓说话带点当地乡音,想给同乡孩子一个安稳的着落,才让丈夫买下了她。入随国公府后夏蔓向李婶解释了这个误会,“干爹”叫她们学邺城话不过是为了在卖艺时多讨几个赏钱,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尽管如此,随和的李婶还是对夏蔓多有关照,时而送些吃食和家里孩子穿不下的衣裳给她。
杨秀对那个身形肥胖的老婆子李婶熟悉得很,她做的一道家乡小点格外美味。有一次晚上突感饥饿,他跑到厨房觅食,随手抓起灶旁盘子里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一顿饱餐后正好看见来拿东西的李婶,得知那是乡下人吃的粗食,在富贵人家根本上不了台面。对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念想强烈,打那以后他便经常去找李婶要东西吃。听了这些事后,夏蔓立刻表示她也吃过那个小点,李婶做的小点比她在邺城当地吃过的还要好吃。这一说不打紧,她竟也怀念起李婶的手艺了。
当天下午回到正阳宫后,杨秀直奔李婶那里,嬉皮笑脸地找她要吃食。和夏蔓说过美食,他馋得忍不住想要大吃一顿。和李婶交代完,杨秀突然临时来了想法,改口和李婶说请她这次格外多做一倍的量,多出的那一份用食盒装好,并且千叮万嘱一定要选个精致干净的食盒。李婶好奇杨秀要把小点送予何人,但他只是双眼闪烁神秘一笑,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