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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远嫁后,宝玉大病一场,阖府惊慌,兵荒马乱似的请了太医来诊脉开药,在怡红院仔细调养。贾母本就染恙未愈,先是孙女和亲,接着嫡孙患疾,心急火燎之下,病势未免沉重了些,接连半个月起不来身,贾赦贾政连同邢王夫人等皆侍奉床前,极尽孝心。

荣国府里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连给贾母配药的钱都支不出来,月钱已经两个月没发了,各地租子送来须得等到年下,李纨愁得日夜难安,少不得悄悄地找鸳鸯。

鸳鸯一脸疲惫,掏出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递给李纨的丫鬟素月,道:“老太太的药钱早备下了,这是二百两,奶奶先用着,用完了我再给奶奶。方子里头的人参肉桂灵芝等药材倒不必买,林姑娘上回送来的还没吃完呢。”

鸳鸯心中叹息,愈觉难受。

贾母享了一辈子的福,哪知到了晚年连吃药看病的钱都没有了,李纨拿去押银子来暂使的金银铜锡等东西哪有一次还回来过?每次李纨来借东西典当时都说等府里有了银子就把东西赎回来,谁知几年了都没见。

拿到了钱,李纨心中登时一宽,不曾留心鸳鸯的神情,忙出去打发人速速去买药,等买了药材来,连同鸳鸯捧出的人参肉桂等药材一并交给药房配出来。

探春远嫁、祖孙生病、使费不足,荣国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王夫人一面拿梯己给宝玉治病调养,其中用了薛家不少好补品药材,一面不忘在二六之期进宫和女儿相见,因有要事禀告元春,请元春屏退左右。

元春虽是贵妃之尊,但近来颇忧心娘家,既担心祖母,也担心弱弟,眉梢眼角皆是化不开的愁绪,形容略显几分憔悴,依母之言而为后,跟前只留抱琴伺候,方开口道:“母亲有什么事情与我商量?抱琴是自己人,不碍的。”

王夫人低声道:“求娘娘想个法儿,怎么把宝玉的婚事定下来。宝玉年纪大了,说一句不孝的话,老太太已有了春秋,现今病重,不知哪一日的事情,宝玉如何再耽搁一年?”

王夫人最担忧之事莫过于此。

贾母断断续续病了一年多,哪怕太医说不妨事,王夫人心里也害怕,虽说将来宝玉只需守一年孝,但是自己夫妇却得守三年,总不能在自己夫妇守着大孝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地给儿子娶媳妇。三年后,都什么时候了?宝钗哪里等得。

元春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长声叹息,默默思忖了片刻,踌躇道:“我自来随母亲的意思,属意薛妹妹,只是冷不防地定下来,只怕祖母心里不自在,病势加重。”

王夫人陪笑道:“老太太病了一年多,许多事都看开了,撒手不管,到了这时候,除了宝丫头,又哪里给宝玉娶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料想老太太心里也是愿意的,就是抹不开脸面提出来。我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精力不济,很该有人替我分忧。”

元春心中一动,虽然王夫人在自己跟前一向报喜不报忧,但是宫里那么些嫔妃和太监宫女,别的嫔妃眷属进宫请安时,不知道带了多少消息进来,元春已知道自己娘家因省亲、还债两件事导致府里日子难过,她心疼母亲每日殆精竭虑,遂点头道:“母亲说得有理,且等几日罢,祖母好些了,我再命夏太监去宣一道谕旨,让宝玉和薛妹妹定亲成婚。”

王夫人心中块石落地,随即疑惑道:“娘娘明儿就能下旨了,何以再等几日?”

元春脸上一红,并未言语,在王夫人十分不解之时,旁边的抱琴走过来,悄悄地笑对王夫人道:“好叫太太知道,娘娘两个月经期未至,早起总是呕酸,今儿一早太医来诊过说是滑脉,就等着过几日打发人告诉府里,大家同乐。”

听到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王夫人狂喜不尽,一扫前些日子的一些抑郁不乐之气,对元春以国礼参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回去我定要带着宝玉亲自去铁槛寺还愿。”

元春忙命免礼,又嗔抱琴道:“还不快搀了太太起来。”

抱琴扶起王夫人,笑道:“太太快起。太太回去先将这件喜事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听了喜欢,娘娘再给宝二爷赐婚,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好?”

王夫人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太太若知道娘娘的好消息,只怕病就好了也未可知。老太太本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府里这两年糟心事儿多,老人家心里不痛快,兼宝玉伤心他妹妹远嫁小病,老太太心里急出来的病。”

元春叹道:“宝玉原是重情重义的灵秀孩子,骤然别离,难免伤悲。我这里有许多上等的补品,母亲拿些家去给祖母和宝玉用,也是我的心意。”

王夫人谢恩后道:“府里近来一桩桩一件件总没好事,该办一件喜事冲冲晦气。”

元春笑道:“母亲放心罢,等我下了谕旨,祖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正如母亲说的,除了薛妹妹,我竟不知何人能配得上宝玉了。”

王夫人今得元春之喜,再得元春之诺,眉开眼笑地道:“那我就回家等着了。宝玉如今很知道用功,前儿云丫头的女婿来探病看了他的诗文都说好,成了亲就是大人了,料想他再发奋些,定然能够挣出功名来给娘娘添彩。”

元春大为喜欢,道:“如此甚好,却也不可太过为难了宝玉。”待外面太监来催说时间到了,她方忍痛含泪地目视抱琴亲送王夫人出去。

王夫人回到家,率先将元春的好消息告知府上。

骤然闻得此等喜信,除了贾赦一房外,府里上下莫不喜上眉梢,连贾母的病势都似去了八、九分,若不是仍旧起不来,早按品级大妆进宫向元春道贺了。

贾珍和贾蓉父子齐来贺喜,又嚷着要摆酒唱戏地庆贺,贾政一扫郁气。

长安城中荣国府外的人们听说贤德妃有喜,不觉叹息,又觉羡慕,都道:“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二年荣国府闹了多少笑话,仍旧屹立不倒。如今娘娘有喜,若是诞下一位皇子来,只怕他们家越发威势了。”无子的皇妃和有子的皇妃,地位截然不同。

吴贵妃有子,这些吴家张牙舞爪的,何曾逊于贾家?甚至犹有过之。贤德妃若也有子,两位贵妃在宫里的地位当真就是平分秋色了。

凡是和贾家有所往来的世交故旧如史家、王家等人都打发人过来向贾政夫妇道喜,一夕之间,荣国府热热闹闹,宛然有当日省亲后的风光,几日都不消停,独宝玉其实已经痊愈,却借故在怡红院养病,外客一概不见,叹息道:“只盼娘娘安安稳稳的才好。”

袭人身上穿了一件颜色衣裳,唇边颊上尽是洋洋喜气,嗔道:“二爷说的什么话,娘娘金尊玉贵,自然会安安稳稳地诞下皇子殿下。”

宝玉和衣歪在榻上倚着红香枕,认出袭人身上的衣服,不觉皱眉道:“又哪里来的旧衣服?不知道谁穿过了不要给你的,偏你当了宝贝似的,也不瞧瞧尺寸合适不合适!难道我屋里那么些绫罗绸缎,缺了你们的新衣服不成?”

袭人低头瞅了瞅红袄绿裙,却是宝钗所赠,只穿过两次,遂陪笑道:“二爷体贴大方,自然不缺我们的,不过太太姑娘们穿过的衣服何等尊贵,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宝玉哼了一声,头枕双手,不再言语。

他忽然想起一事,高声叫麝月,等麝月从外间进来,问道:“前儿我叫你预备四匹鲜艳的绸缎,说我有用,你收拾出来了没有?”

麝月正拿着大手巾擦头发,原来她正在外面洗头,听了宝玉的话,不禁笑道:“瞧瞧,竟是病糊涂了不成?你上个月吩咐我,我找出来的四匹绸缎颜色花样都十分鲜亮,当时就叫茗烟拿出去了,怎么今儿还问我?莫不是二爷又有什么用处,叫我再预备几匹绸缎?”

宝玉道:“瞧我这记性,不知道怎么了。”

袭人皱眉道:“二爷好端端地叫麝月准备几匹绸缎给茗烟拿出去做什么?”

宝玉原不想理她,倏尔一笑,瞅着她和麝月秋纹几个丫头,道:“不做什么,就是晴雯姐姐八月里出阁,我拿几匹好绸缎给她做衣裳。”

袭人吓了一跳,失声道:“晴雯的哥嫂不是说晴雯已经没了?如何出嫁?”

正在这时,丫鬟通报说纨凤琴惜烟巧等人都过来了,凤姐人未至,声先到,乃道:“你们在说谁出嫁呢?我怎么仿佛听到了晴雯那小蹄子的名字?宝兄弟,我们来给你报喜了,快拿好茶来与我们吃!”一面说,一面抬脚进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恍若锦绣香烟似的。

宝玉坐起身让座,笑道:“在说晴雯姐姐。那年晴雯姐姐出去,她又离了哥嫂,她哥嫂就对外说她死了,袭人姐姐当了真,猛地听我说晴雯出嫁,未免惊讶。”

说完,他好奇看着众人,问道:“向我贺什么喜?喜从何来?”

凤姐笑嘻嘻地道:“方才娘娘命夏太监来下了一道谕旨,赐下了宝兄弟和薛大妹妹的金玉良缘,不日成亲。于你而言,岂非喜事?”

闻听此言,宝玉呆若木鸡,三魂七魄仿佛去了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