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满屋人惊,惜春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除了贾赦和贾琏夫妇、宝玉外,余者脸上都流露出不满之意,似是不赞同贾赦的说法。
果然,贾母先皱眉开口道:“你哪里来的这些想法?快打回去!”
面对贾赦,王夫人亦不好开口,只有贾政可说,摸了摸长须,也道:“正是,这些想法最是要不得,虽说咱们理当遵从陛下的旨意,但是陛下圣明,许下三年之期,以示隆恩,有这三年时间什么法子想不出来?大哥何必急于一时卖房子卖地卖下人?”
贾赦看了贾政一眼,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二老爷,你别在我跟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三年,三年的变数多着呢,就剩这么一点子东西了,禁得住三年的糟蹋?连你太太都说了,这几年出的多进的少。我这一房横竖是没花钱的时候,只剩一个琮儿娶亲,他一个庶子,满破费不过三千两,等到我孙子孙女该嫁娶的时候,至少十年后,你那一房好三四个儿女外加一个十三四岁的孙子,出了一年国孝,岂有不花钱的道理?”
贾政正色道:“都是一家人,何苦分得这么明白?倒叫老太太听了伤心。”
贾赦嗤笑一声,张口正要说话,就听贾母道:“在我跟前你们弟兄两个说这些作甚?这件事须得从长计议,不能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想起中秋赏月时贾赦说偏心的笑话,贾母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烦躁。
贾赦转头看向贾母,恭敬地道:“旨意已下,乃是势在必行之事,从长计议有何用?还是老太太和二老爷都有比这更好的法子还上亏空和欠银?”
贾母不满地道:“圣人不是说了以三年为限,急什么?”
贾赦淡淡一笑,道:“怎能不急?袭爵的是我,将来亏空的罪名儿都得落在我头上,我岂能不着急?到了这样的地步,许多话我就直说了。我是小人,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年,我等不得三年,倘若三年内分家了,那时候府里什么都没有了,二老爷一家搬出去,这些亏空是不是都落在我头上?依我说,竟是趁着这时候都在,一并承担,再说也不是凑不出这些银子,何苦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因为二老爷不是袭爵者,所以不在乎?”
这话着实有些诛心,别说贾政夫妇和众人了,就是贾母听了也无言以对,死死地盯着贾赦片刻,贾母才露出一脸疲惫,道:“你怎能说这些话?谁说不管不顾了?将来就是分家,这些欠银也是平摊到你们头上,如何只叫你承担。”
贾政忙表白心意道:“正是,大哥,如老太太说的,不管何时,我这一房都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大哥不用担心我们不肯还债。这七八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一时半会的全家都拿不出来,总得合计合计再作打算。”
贾赦耸耸肩,眯着一双老眼,道:“你既有此心,索性这会子就出十万两,叫你们拿多些,你们肯定也舍不得,反而说我贪得无厌。”
见贾赦听不进任何言语,王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乃道:“大老爷,府里十分艰难,每逢节庆,不知道私底下得白填多少东西进去,如何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别说十万两,就是一万两都拿不出来。便是还债,总得给筹措银两的时间。”
贾赦冷笑一声,道:“二太太,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除了我太太天性愚笨,全靠几两月钱年例过日子以外,你们哪个不是财主?年年月月得了多少孝敬自己明白。除了那年建园子出了银子,往后谁花了几个钱?吃穿用住连同应酬交际养清客的使费都是从公中出,得的东西都归入各自私房。这会子我提出建议,难道我说叫你们今儿就给银子了?就是卖房子卖地卖下人买古董还得花一二年的工夫呢,一股脑地卖出去能卖什么高价?知道府里用钱,人家定会极力压价,那可不是我的打算。太上皇驾崩,停灵九九八十一天,才过一个月,下剩五十天也够你们筹措银子了,我自己也得卖梯己东西呢。”
他说得有些口渴,回头瞪了贾琏一眼,道:“你老子说了这么些话,口渴得很,你也不说倒一碗茶过来与我润润口,我都是为了谁?”
贾琏听了,忙请琥珀沏了一碗茶,试了试温度才送到贾赦跟前。
贾赦一口饮尽,随手将茶碗丢给贾琏,不管贾琏慌忙去接的动作,继续开口道:“事关一府之安危,你们要想最后跟甄家一样的下场,就当我没说这些话。我一个老东西,于国于家无功,也不求什么长生不老,安享晚年,如今为的都是儿孙。为了我那聪明伶俐的萱哥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上折子自请抄家还债也不是不能,横竖阖府家业作了官价卖出去,也尽够还祖上留下的那七十多万两欠银了,料想就是不够,陛下也不会怪罪了我。”
贾母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道:“你这是要气死我?哪里来这么些古怪的想法?素日不知保养身体,只知和小老婆饮酒作乐,我也不敢管你,如今你竟将祖宗的荣光和基业不放在眼里,脸面都不要了,你看看你想想,你如今成什么样了。”
贾赦冷笑道:“性命都快没了,谁在意什么脸面?我们这一房又没个娘娘,我怕丢什么脸面?我这么做是为国尽忠,为祖宗尽孝,圣人知道了还得夸赞我几句呢。”
贾母一口气上不来,瘫坐在炕上,吓得李纨探春等忙上来揉胸,半日才缓过来。
贾赦冷眼看了一会子,问贾政道:“我就是为了祖宗传承下来的家业才想着早日还上欠银,并不想气坏老太太,背负十恶不赦之罪中的不孝之罪,只问二老爷一句,这十万两你是出还是不出?你们一房出了这十万两,不管你们卖东西也好卖下人也罢,哪怕你们借钱呢,我只要十万两银子。拿到了手,其他变卖等事都由我和琏儿去料理,不必你们费心。”
贾赦抢在贾政跟前说话,压根不给贾政说自己气坏贾母等语的机会,而且他站在当地没有坐下,威风凛凛,竟似没有一丝畏惧,反让旁人觉得十分难熬。
贾琏在旁边劝道:“老祖宗快别气了,气坏了身子老爷岂不心疼?叫外人知道了说老爷不孝,府里又有什么好处?说实话,老爷也是一番苦心为府里,而非自己。虽说有娘娘在,哪怕三年之后咱们不还银子,陛下看着娘娘的情面也会对咱们家网开一面,但是咱们总不能让娘娘在宫里没有颜面不是?将来别人说起娘娘来,指着咱们家欠银说事,或是指桑骂槐,或是含沙射影,哪里是好话?反倒带累娘娘的名声。倒不如赶在别家都没有还钱的时候,咱们先还上,陛下心里欢喜,少不得也对娘娘另眼相待。我记得吴贵妃家和周贵人家因家里的钱不够建省亲别墅,向国库借了好几十万银子呢!他们赶在咱们家头里还上,只怕就比娘娘有体面了,毕竟他们是最先遵从圣人在太上皇驾崩后出了孝的第一道旨意。”
凤姐笑嘻嘻地凑到贾母跟前,扶着贾母倚着靠枕,又给贾母捧茶漱口,款款地道:“老祖宗细想想琏儿说得有理没理,咱们这些年没帮衬娘娘什么,让娘娘一个人在宫里,不能让娘娘因为咱们丢人。我们老爷就是不会说讨喜的话儿,其实满心满肺地想咱们府里好。”
提及贾元春,宝玉不觉滴泪道:“大姐姐在宫里见不着家人音容,若是大姐姐再叫别人耻笑,我竟心如刀割。老祖宗,欠债还钱原是应该的,大老爷虽然急了些,但是心意却是极好的,并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忠孝。归还欠银,为国尽忠,替祖尽孝,毕竟是咱们家老祖宗们留下来的欠债。何况,大老爷说得明白,咱们家凑一凑还得上,若不够,我那屋里好些古董玩意儿都拿去卖了,也能值几个钱。甄宝玉住在我那外书房里,每日担忧妻母,其凄凉不堪之处难以尽述,每想咱们家亦有此债,我日后如何安枕?”
听宝玉说出这番话,贾母忍不住心疼得道:“你小小年纪的,只管吃喝玩乐,想这么些繁琐之事做什么?自有我和你老爷太太做主。”
宝玉摇头道:“过了年我就十七岁了,再不是懵懂孩童,哪里只能吃喝玩乐。老祖宗就依了大老爷罢,倘若三年后连大姐姐都不能阻止,我就跟甄宝玉一样了,后宫不得干政,此乃大规矩大礼法。到那时,不独我,还有家里的姊妹们,哪个能得平安?甄宝玉日夜都念着他母亲妻子,背地里泪儿流不尽,人都瘦脱了形。”
贾赦开口道:“连宝玉都有这样的见识,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虽说卖房子卖地卖东西的举动过于丢人了些,但是这样更能叫陛下明白咱们的忠心,为了还钱,咱们已经是倾家荡产了,别人见了,也不会来骂咱们这些出头的橼子。”
贾母斜睨他一眼,面上怒色犹存,道:“你也知道出头的橼子先烂?你既知道,何苦为难你兄弟?吵着嚷着,恨不得人人都听你的。”
贾赦低下头,心里满是讽刺。
很快,他抬起头,道:“凡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老太太和二老爷拿定了主意没有?天色已晚,明日五鼓时分还要入朝随祭,我熬不得夜。”
话已至此,贾政咬了咬牙,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得点头道:“给!”当面吩咐王夫人想办法整理一下二房的财物,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当了,五十天内凑出十万两银子来,免得三年后元春不济,阻挡不住圣人问罪。
王夫人大惊失色,尚未开口就听贾母叹道:“你们弟兄都说到这地步了,我回头叫鸳鸯找一找,怕也能找出些东西。”
贾政忙道:“怎能叫老太太为儿孙操心?竟不如先看府里够不够,不够我和大哥多拿些。”
贾赦嘿嘿一阵冷笑,道:“二老爷不理俗务,怕是不知道府里是何等景况罢?库房里仅剩的东西都拿出来卖了,能得一二十万两已是大幸,房舍地亩下人也不知道能卖多少,总得留几亩地,免得明年连饭都吃不上。”
贾母嚷着头疼,道:“主意都是你出的,不管如何都由你料理,我累了,你们都退下,说了这半日,你也不嫌累。”
目的达到了,贾赦自不肯多留,临走前对贾政道:“别忘了,送灵之前我来收取。”
要想让长泰帝记住自己的忠肝义胆,贾赦觉得务必在停灵之后送灵之前缴上欠银,哪怕一时缴不清,心意得表白出来,才能得到最多的好处。贾赦再三想过,除了石呆子那个案子外,自己这一房没有别的罪过,侥幸的话蒙得恩荫惠及子孙也未可知。
离开荣国府时,贾赦交代贾琏和凤姐明日起始开始清点账册,去掉三十万两后,先卖府里的东西,以库房东西为先、陈设次之、往后依次是下人、房舍、商铺,不到万不得已,庄田千万不能卖。贾赦虽然昏聩无能,但是却明白没了田地就是没了根基,往后一家老小吃吃用的柴米肉蛋都得从这里出,府里经此一事可是没钱天天采买。
贾琏和凤姐身上都是虚衔,素日随祭都是为了服侍贾母等人,今得此差事,各自抱病不去,留在家里打开库房清点东西,而贾母王夫人等虽然昨晚都叫了太医来诊脉,忙碌了大半夜,次日却都挣扎着前去,不敢懈怠。
听说此事,惜春一笑,心里想着该叫宁国府知道贾赦的决心才是,倘或她没猜错的话,当时接驾时两府都尽了心,祖上也都借了银子。
这日一早,贾琏和凤姐带人进了库房,很是吃了一惊。
库房几乎都空了,价值过万的古董只剩两件了,余者或是数千、或是数百,凡是能卖出去的东西统统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粗粗一算,竟值十余万两。还有一箱压在最底下大约是没被发现的一匣黄金,约重千两。另外,库房里还有许多积存的头面四季衣裳和书籍字画等,别的还罢了,珠宝首饰竟也值两三万两,远远超出了贾赦一房人等的所料。
凤姐悄悄跟贾琏道:“那些书籍字画一箱子一箱子地放着,怪可惜的,咱们家这么些书没人用上。咱们今年才得了庄田商铺送来的银子,不如拿了一万两出来,把书籍字画都留下来,对府里说卖了,然后将书籍字画送到林妹妹老宅去,赶明儿也送林妹妹一些。”
贾琏同意道:“藏书才是根本,就这么办,咱们用不着,儿子将来用得着。”若真是还上欠银,贾赦不获罪,他也无过,贾萱极有可能参加科举。
凤姐又从库房里找出一具古琴,竟是旧时名琴,亦要送给黛玉,三四十天后是黛玉生日。
他找了素日相好的狐朋狗友,问谁家缺东西,只说自己家里缺钱使,要卖好东西,那些人问明缘故,倒是介绍了几户愿意买的人家,不到半个月就卖了七七八八,下剩实在卖不出去的贾琏索性命人送到当铺里死当,单库房里的东西就卖了二十万三千余两,连同他和凤姐拿出买书籍字画的一万两,里头虽是名家真迹,但最贵不过五六百两,没有一件无价之宝。
贾赦的东西亦由贾琏料理,贾赦手里光银子就有五万两,下剩五万两卖二三十件贾赦的珍奇古董就得了,这么看来,贾赦的梯己也不止十七八万两,少说再多十万。不过,就算贾赦手里梯己丰厚,他也不愿意多出,他要留给孙子,连贾琏都别想。
五十天后,卖完仔细搜寻出来的陈设之物和下人房舍商铺等,贾琏顺利地筹集了五十余万两银子,幸喜庄田未动,犹可见府中好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多。
在这时,整个荣国府空荡荡的竟似少了许多人气。
闻得娘家意欲还钱,经过公婆丈夫的同意,迎春命人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乃是周勃历年来积存的梯己,并未从公中支取。
远在平安州的黛玉早接到了凤姐和惜春的书信和一些东西,忖度再三,亦命人捎信给林涛,送一万两银子去荣国府交给贾琏。他们离开京城时,在林涛处和妙真处各自留了两万两银子,用来预备送往京城各家的三节两寿红白喜事之礼。
即将送灵出京,听贾琏说贾母和王夫人并未送银子过来,贾赦不好闯入贾母房中,直闯荣禧堂,指着贾政的鼻子道:“贾存周,你若存心不想出钱就直说,何必答应了又反悔?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儿就送灵出京,一个月后方回,琏儿夫妻忙忙碌碌近两个月,日日夜夜不安稳,卖东西时不知道受了多少讥讽嘲笑,我们这里预备好了,哪知你们竟没一点动静!”
他原本就对贾政暗藏了十分不忿,趁此机会又接着骂道:“荣禧堂你住了几十年,到了该尽心尽力的时候,你王八脖子一缩,难道这就是你的为人?二丫头林丫头尚且惦记着还债的事儿各自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宝玉也要搬他怡红院里的东西卖,虽然我没叫琏儿卖,到底他的心意尽到了。今儿我亲自来了,十万两银子拿过来,拿不回来,我叫人把荣禧堂里祭祀的宝鼎陈设等物搬出去卖了,或者到你卧室书房里,我记得你那里挂着许多名家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