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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大户人家设宴,多是设戏台献曲,鲜少有歌姬舞姬出现,当然也不是没有,但很少有人家如此,今见章旷府上如此行为,或是轻敲牙板,或是款按银筝,或是曼舞娇躯,歌舞极尽糜烂,再看在场官员多露轻浮之态,卫若兰眸中闪过一丝冷冽之色。

他倒要看看章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看一眼高坐上位意气风发的章旷,再听下面席面上坐着的诸官员不断歌功颂德,犹胜满朝文武歌颂长泰帝。

卫若兰垂眸而坐,暗暗记在心里。

章旷年纪已逾五十,须发花白,却透着一股廉颇未老的气势,端起跟前的酒杯,他笑对卫若兰道:“卫将军,到了咱们平安州,只管自在逍遥,遇到什么难事也只管来找我。”

卫若兰是主客,虽然是三品将军之职,但是因黛玉之故位居二品,在除了章旷的所有官员内品级最高,他听了章旷的话,含笑举起酒杯,道:“下官初来乍到,对此处一概不知,又未去营中交接,然此时听了老大人的言语,放下了一颗心,有老大人照应,何愁不妥?”

章旷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卫将军你和手底下那一干人个个武艺高强,遇到匪徒截杀,反倒将了他们一军,令他们全军覆没。”

卫若兰谦逊道:“全赖手下一干亲兵护从,方免此劫。”

听了这些话,一名醉眼朦胧的官员开口道:“卫将军果然能干,有了卫将军带兵守卫平安州州城,咱们便不用怕那些神出鬼没的贼匪了。”

卫若兰问声看去,不是别人,却是平安州知府马广庆,年纪约莫有五十余岁了。入席之前,章旷待卫若兰极是热络,亲自介绍他认识在场的所有文武官员,言谈举止之间对他十分推崇,使得几个官员脸上未免有些不忿之色,其中一个便是马广庆。

“马知府过誉了,我年纪轻轻,本事也薄,只当了几年侍卫,不过都是依赖祖荫和圣恩才有如今,哪能担当起马知府此言?守卫平安州、围剿匪首等事该当我等官员携手而为之才是,我一人竟是不能且也无能独自守城御敌。”卫若兰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与马广庆略带嘲讽的言语相比,他显得更加温和厚道。

章旷坐在上头,笑道:“我说卫将军才是过谦了,谁不知道卫将军少年时便有飞箭射猛虎空手搏黑熊的好功夫?别人怎么就没凭着祖荫圣恩得到御前侍卫的差事?卫将军到了我们平安州,我们平安州才是如虎添翼!”

众人齐声称是,纷纷说卫若兰谦逊太过,许多赞誉之语简直是信手拈来,滔滔不绝地夸赞卫若兰,鼓乐之声难掩其音。

卫若兰涨红了脸,似乎十分羞涩,低头不语。

从进章家到入席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卫若兰就察觉到在座的官员十有八、九都脚步虚浮,脸色疲惫,颇有醉生梦死之状,无论何言何语都依附章旷的说法。剩下那一成人虽然不至于此,但也都极力表现得和前者相同,这些人多是长泰帝的心腹。

平安州已不仅仅是形势险峻了,只怕早已成了半个朝廷,所有事情都由章旷说了算,大营里的将士如何尚且不知。卫若兰心中有此了悟后,言谈举止越发谨慎。

酒席将散时,舞乐稍停,众人意欲起身去更衣,章旷挥了挥手,笑对众人道:“我府里这些侍妾歌舞姬人别的还罢了,手脚性子倒是伶俐得很,就叫她们伺候各位罢,若各位看上了也可带回府中。”说着,指一名模样儿最出挑者伺候卫若兰。

命姬妾丫鬟服侍客人之事在大户人家常见,旁人戏谑一笑,都看向卫若兰。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卫若兰直接开口推辞,乃道:“下官新婚燕尔,且素来不喜此道,老大人知下官飞箭射猛虎,岂不知下官早已立誓终身不二色?”他原想说不屑,但已有多名官员和歌舞姬人调笑,他话到嘴边,便将不屑改为不喜,以免得罪众人。

章旷笑道:“卫将军文武兼备,又受当今圣上重用,何至于此?莫非是惧县主之威?”

卫若兰正色道:“老大人说笑了,誓言乃下官一人所为,早有数年,何苦牵扯到县主身上,坏了县主的名声?请老大人千万别再提起。”

章旷闻言一笑,自不强求。

倒是马广庆一干官员都笑道:“卫将军真真是不知人生之乐趣。”各自扶着姬人离席更衣。

当然,不止卫若兰一人叫了小厮进来伺候更衣等事,不用丫鬟姬妾,在场的也有几个官员如此,并未见章旷脸现不满之色。

经过此事,直至再入席间,卫若兰竟有些猜不准章旷的心思了。

卫若兰看不透章旷。

不愧是在平安州经营十来年的老人,也不愧是太上皇信任的心腹,也不愧被长泰帝如此忌惮,他今日既未示威,也未胁迫,席间不论朝事,不提匪患,只说风花雪月,好像胸无大志,又惭愧说没有剿匪安民之能,只云自己庸碌。

即使如此,卫若兰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听章旷问自己几时剿匪、几时赈灾,卫若兰恭敬地道:“尚未上任和前任将军交接,不敢贸然定下剿匪的日子,况且剿匪总要有个章程,此时一概都没有。至于赈灾,此事并非下官所管,料想陛下应有安排,请大人别急。”

章旷叹道:“不急不行啊,这一路上卫将军都看到了,劫匪多,民不聊生,商贾不敢过往,百姓不敢种地,以至于经济萧条、田地荒芜,正等着朝廷救命。”

卫若兰苦笑道:“下官初到,亦无计可施。”

章旷拈须不语。

早有长泰帝安插在平安州的一个官员开口,岔开了这件事。

此时此刻,黛玉从章夫人口中听到长泰帝曾瞒着外面的两三件机密事,也和卫若兰一样处处留心,时时注意。

她本性聪颖,人又伶俐,留心之时便引着章夫人不自觉地吐露出更多消息,在别人耳朵里这些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压根和宦海没有相干,但经常和卫若兰议论朝中诸事的黛玉在心中粗粗一理,就觉察出不妥来。

章夫人年逾五十,身形壮硕,相貌平平,锦绣绫罗裹在她身上十分不堪,别说黛玉自己了,就是在座相貌最平凡的小丫鬟都比章夫人显得清秀出众。

但是,章夫人对此并不在意,和黛玉及众人谈笑风生。

对于黛玉暗中的谨慎,章夫人一无所觉,笑问黛玉道:“他们爷们在前面听曲儿看歌舞,咱们在后头看戏,县主说今儿的戏怎么样?比京城的戏班子如何?”

黛玉答道:“一南一北,各有千秋。”

章夫人不觉莞尔,道:“听了县主这话,我就知道,我们家没白养了这一班小戏子儿,都是江南买来的。刚刚扮小丑的那个县主有没有觉得眼熟?”

黛玉摇头道:“这倒不曾留心。”

章夫人招手叫丫鬟带了刚刚的小丑上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黛玉仔细一看,果然觉得面善,她想了想,忽而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丑,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在荣国府里唱过戏的英官?那年薛姑娘生日,你和龄官都到我那外祖母跟前回话。”

那小丑跪下磕头道:“回林姑娘的话,那年扮小丑的就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姑娘,姑娘别来安好?”

黛玉疑惑道:“你不是随着父母家人回乡了?如何依旧唱戏?”

英官眼圈儿一红,当着许多诰命夫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得十分委屈,呜咽道:“那年芳官藕官一干人都怕回家后又被父母家人给卖了,就都留在府里。我不信她们的话,等着父母二哥来接,谁承想离了府没到家就被他们给卖了。我在荣国府里住过,给贵妃娘娘唱过戏,身价也就跟着上来了,他们真真是将我卖了一个好价钱,足足五十两银子呢,喜得我那哥哥说能娶一个好媳妇了,辗转到了平安州,进了老爷太太府里的戏班。”

黛玉原本以为那些离去的戏子得以和父母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没想到应了不回去的戏子之言,叹道:“怎么就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英官道:“横竖都是我命苦罢了。”

黛玉听了,越发伤感,听人问是怎么一回事,章夫人便笑将来龙去脉娓娓道出,众人惊讶道:“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在荣国府里唱过戏的戏子流落到了节度使大人的府上,偏这日又遇到了旧主子,就像戏文里唱的一样。”

黛玉颔首道:“可不是,我也没想到会遇见这个丫头。”说毕,命紫毫取些金银锞子和荷包尺头等物赏给英官,令她好生照料自己。

喜得英官又磕头谢恩,得章夫人之命后退下。

章夫人笑道:“一个小戏子罢了,县主若是念着旧情要了她去,我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寒舍不养戏子,丫鬟仆从也都尽够使唤,竟是别夺夫人所好了。”她和英官只有那一面之缘,平常在戏台上看到也认不出来,况且英官离府已有二年多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别人的人?即使满心同情,她也不想自寻烦恼。

章夫人也不恼,道:“既然县主不肯要,那便罢了。”

黛玉笑道:“虽然如此,仍要谢过夫人好意。”

她觉得今日赴宴着实辛苦,所费的心神远胜在京城里的应酬交际,好容易盼到曲终人散时候,闻得前面酒席已散,遂起身告辞,道:“昨儿才抵达平安州,累得很,夫人莫怪我此时就走了,明儿我还席,请夫人和诸位夫人们,千万赏脸。”

仅靠今日暗中打探到的消息,黛玉觉得远远不够,不足以她了解平安州和章家的事情,索性过两日设宴回请她们,再打探到一些消息出来也未可知。

章夫人笑允,送她到二门,通知卫若兰一声,方坐车离去。

一路不消细说,回到家中,更衣梳洗一番,卫若兰和黛玉对坐在卧室内,脸色凝重,谈起今日的所见所闻,黛玉静静听完卫若兰说的场景言语,暗暗记住了章旷,道:“章夫人竟知道咱们那年捐赠数十万两银子的事情,我记得你说这事外人不知。”

卫若兰悚然一惊,道:“当真?他们知道你后来捐出来的银子一事?”

黛玉沉声道:“不止知道,而且连数目都清楚,甚至我后来捐的几两彩头她都知道,说与诸位夫人听,我就觉得不妙。”

卫若兰沉默良久,低声道:“只怕是陛下身边走漏了消息。”

黛玉叹气,又将英官和自己从章夫人话里话外察觉到的消息细细说给卫若兰听,末了说道:“依我看,平安州果然不简单,尤其是章家,竟似对京城中的事情了如指掌,我可不信这是机缘巧合,不敢收留英官。平安州外面贼匪横行,内里醉生梦死,唯有满地荒芜,百姓凄苦,竟不知章节度使在想些什么。可惜你给的那些书稿没有提及平安州到底是些什么事,也不知道书稿内大舅舅和平安州节度使通书信说了些什么机密大事。”

若是今生贾赦和章旷来往,说不定他们能打探出一些蛛丝马迹,但是贾赦为贾琏所劝,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和小老婆喝酒,不再弄这些勾结之事。

卫若兰道:“平安州定然出了一件大事,不是民变,就是谋反,或者就这样牵扯到了荣国府。然而,谋反之罪虽不至于每回都是株连九族,但像荣国府那样轻巧脱罪也不可能,毕竟宝兄贾兰等都没失去性命。故而,我原先猜测是平安州民不聊生,发生了民变之事。只是今日见到平安州节度使的所作所为,以及你说的章夫人之语,我又不确定之前的猜测了。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我们对平安州所知不多,且看看再说。”曹公留下千古谜团,非他可解。

黛玉点头道:“你明日就去军营?”

卫若兰道:“若不是推不掉节度使章大人的帖子,今日就该去营中了,总得交接过后才算正式上任。剿匪一事迫在眉睫,唯有掌握住营中兵权,才不受章节度使的掣肘。不知章节度使在想什么,竟没有阻拦我进军营的意思。”

黛玉仔细回想卫若兰之前说的那些言语场景,侧头道:“如此有恃无恐,只说明他早已掌控住了平安州上下所有权势,所以不怕你这个新来的官儿。”

卫若兰长叹一声,亦有此感。

纵使如此,第二日清晨卫若兰依旧整装去了军营,除了几个亲兵跟随,其他所有人等都留在宅子里保护黛玉。莫看平安州城外贼匪横行,城里却也不得安宁,不然岂有劫匪出没洗劫大富之家的事情?若不是军营包括附近没法安置黛玉,卫若兰绝对不会放黛玉住在城内。

黛玉命人将前日没来得及归置的东西一一收拾妥当,又命管事人等去平安州城中打探此地的大小消息,并查探市井好置办酒席,吩咐过后,自在屋里喝香薷解暑汤。

没来平安州时只当此行一目了然,到了这里才知道世事纷扰,人人都不可小觑。

紫鹃带几个婆子小厮去给陈蕊和英莲送东西,急急忙忙地回来道:“姑娘,大事不妙了,咱们快打发人通知大爷罢。”

黛玉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紫鹃气喘吁吁地道:“不知谁说姑娘慈悲心肠,曾将老爷私下留给姑娘的银子都捐给朝廷赈灾,如今姑娘出阁时带着大笔的嫁妆,这些银子都运到了平安州,就是想接济平安州受苦的百姓。不过一夜半日,城中已是人尽皆知,越来越多的贫苦百姓觉得此言有理,说姑娘不赈济他们就是假慈悲,已朝咱们家过来了,我弃了车,好容易才从人群里挤回来告诉姑娘。”

紫鹃越说越担忧,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初来乍到,尚未安定下来,竟然强迫黛玉将带来的银子送出去,此举实在是可恨之极!

一番话道出,满屋里的人尽皆变色。

刘嬷嬷忙问道:“你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多少百姓?有多少人?”一面说,一面等不及紫鹃的回答,忙命紫毫出去传令各个亲兵护从人等。

牛方和周魁都留在家里,已得了消息,周魁率领人众看守前后门以及围墙,牛方忙到上房帘外禀告,忧心忡忡地道:“听说外面人数不少,没有上万,也有几千,浩浩荡荡,都冲着奶奶的嫁妆银子而来,我已叫轻功最好的兄弟去告诉将军了。”

黛玉叹道:“没想到章夫人在人前说起那年捐银,倒引发这样的暴动,一个料理不当,咱们家谁都落不得一个好。”

刘嬷嬷脸色沉重,道:“咱们该如何作为。”

黛玉眉头微微一皱,忽然计上心来,招手叫刘嬷嬷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