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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凤姐因湘云吃了宝玉一杯茶而起的戏言,不多时就传进下人耳朵里,正议论贾母看上湘云,湘云看上宝玉等语,也说起吃茶的笑谈,忽又有人提起宝琴来,乃道:“旧年老太太还向姨太太问琴姑娘的年庚八字呢,意欲为宝玉求配,最后因琴姑娘已经定了亲才作罢。今不过琏二奶奶几句戏言,你们就当真了,玉虚观的老神仙还给宝玉说过媒呢。”

又有人道:“宝玉是老太太的心肝儿肉,老太太一向紧着好姑娘挑给宝玉,这些年说了一个又一个,总没定,可见都不知道将来如何,也没见老太太露出想将史大姑娘配给宝玉的意思。倒是金玉良缘人尽皆知,下头有太太,上头有娘娘,都偏着金玉良缘。”

紧跟着也有人道:“就是这么个理,史大姑娘打小儿就住在咱们家,不是一年两年,如今长住也是因为老太太舍不得史大姑娘跟史家的侯爷上任。”

最后有人点头道:“倒是宝姑娘有家有业的住在这里,未免居心叵测。”

忽闻湘云命翠缕收拾衣包,吵着要乘船南下去找叔叔婶娘做主,虽然最后因路途遥远不好启程,贾母又用心安抚等缘故,主仆没有走成,下人们到底不敢再胡乱言语了。

比之从薛家亲口透露出来的金玉良缘,明显是女家上赶着男家的举动,人多谓湘云自尊自重,兼又有张道士说亲、贾母曾问宝琴年庚八字等事,便不再说湘云想着宝玉的闲话。不过,到底曾经谈论过此事,留下了一些痕迹。

黛玉亦曾留心,闻之叹息,旁人倒是不怎么理论。

翠缕悄悄观望了半个月,暗暗松了一口气,费了好些心思,连湘云攒下来的几吊月钱都用上了,总算遏制住了那些闲言碎语,虽然不能说就此消失了,但总比流传出去叫外人知道强些,而且这些事情向来是瞒上不瞒下,贾母等都不知道。

随即,翠缕又愁眉苦脸起来,不知道此事如何了局。

湘云若是拿定主意不和金玉良缘相争倒好,偏生她又拿不定主意,既想着胜过宝钗,和宝玉厮守终生,又想着安排一条退路,婚事不成就回家。

她原先想退步抽身,也是打算等婚事确实无望之后。

由此可见,湘云心中仍对宝玉有意,只不过对宝玉的这份心意敌不过自己的声名体面,并没有像宝钗那般弄到没法回头的地步。

翠缕越想越不知前景如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走在园子里,迎面见到紫鹃从园外进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婆子,各自捧着许多东西,不觉上前几步,问道:“紫鹃你往哪里去?自从这园子建出来,除了几回大小宴,没见你进来几回。”

紫鹃见到她,站住脚道:“进了九月天就凉浸浸的,姑娘担心四姑娘屋里冷,又担心四姑娘吃不好,打发我给四姑娘送些东西。你这是作什么回来?眼底发青,几日没睡好了?”

翠缕叹道:“我们那事儿,你还能不知?哪里睡得着。”

紫鹃听了笑道:“怎么就到这样的地步了?愁得你这般模样?咱家的下人你又不是不知他们都是什么脾性儿,最爱嚼舌头根子,说不得琏二奶奶竟帮了你们才是。”

凤姐初次露意,不赞成金玉良缘,反而赞同贾母之意,对薛家来说不是好事,但对湘云来说却不是坏事。作为大房长媳,凤姐都这么说了,邢夫人和凤姐婆媳近年来还算和睦,自然不会因为侄女嫁给薛蝌就偏向金玉良缘,顶多两不相帮。

“倒是帮了忙,捅破了窗户纸,越发让二太太和薛家姨太太对我们姑娘不满了。”遏制流言时不敢说湘云不愿意这门亲事,就是怕王夫人等觉得湘云小看了宝玉。

湘云看上宝玉,王夫人不乐意。

湘云看不上宝玉,王夫人更不乐意,真真叫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翠缕撇撇嘴,心想要是史湘云一心一意地想着宝玉倒还好,横竖有史家出面,一门两侯的史家还怕一个生意渐亦消耗的薛家?哪怕薛家有王子腾这门亲戚,可凤姐却是王子腾嫡亲的女儿,偏生史湘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瞻前顾后的。

紫鹃拉着她,低声道:“咱们好了一场,你别嫌我多嘴。宝玉的好,谁不知道?除了我们姑爷等少少几个爷们,那些王孙公子们哪有几个比得过宝玉?不然宝姑娘不会就这样长住不走了。不过,你们这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像什么?史大姑娘虽没了父母,但却有叔父家族,哪个不能做主出面?人家宝姑娘还有父母之命,天赐良缘呢!”

翠缕苦笑不已,悄声回道:“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姑娘做的那些事儿早叫太太冷了心肠,大家嘴里不说,谁心里不明白?如今老爷太太远在外省,哪里就能飞回京城定下两家亲事?娘娘和二太太那里都惦记着金玉良缘,老太太未必做得了主。”

紫鹃道:“老太太若能做主,不至于拿着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的话儿拖了这么几年,就是想着拖到宝姑娘年纪大了不得不出嫁的时候,偏生姨太太和宝姑娘都耐得住性子。”

翠缕深以为然,越觉湘云未必赢得过宝钗。

紫鹃想了想,道:“你跟着你们姑娘越发没个算计了,这样的事情哪里瞒得过人?你们不像我们姑娘无家无业没有娘家族人,你们趁早儿告诉史家的老爷太太一声,叫他们拿出个章程来岂不好。等到他们任满回京,至少还得二年,到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翠缕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但是我们主仆二人如何给老爷太太通信?千里迢迢的,怎么寄信都不知道。二太太等人就不必说了,不会帮忙,就是老太太自己因做不了宝玉婚事的主,瞧着不大想跟我们老爷太太说起这件事呢,怕以后不成,落了一身埋怨。”

紫鹃砸了咂嘴,悄声笑道:“傻丫头,谁偏着你们,你们就求谁去,难道你们自己不吱声,等着旁人主动帮你们不成?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翠缕若有所思,姊妹二人分手。

紫鹃径自去藕香榭,翠缕则返回潇、湘馆,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诉湘云,因湘云性情爽朗,翠缕在她跟前都是有话直说,不似宝钗莺儿那般谨守主仆之分。

湘云低头想了想,问道:“底下那些闲话散了没有?”

翠缕如实禀明,湘云长叹一声,凄然道:“都怪琏二嫂子一张嘴,说得我竟是进退两难了。从前我想着退,如今却连退都退不得了。我又实在舍不得老祖宗,远走他乡非我所愿,到了那里,受了委屈指不定都没人给我做主。”

翠缕听湘云对万事都明白,忙开口劝道:“姑娘既明白,就早些拿出主意来,光想着遏制那些闲言碎语只是治标不治本。”

湘云咬咬牙,道:“你去料理。”

翠缕一听,便知她是同意自己捎信给史鼐夫妇了,也是因为史湘云毕竟是女孩儿家,此事说不出口。翠缕满口答应,思来想去,托紫鹃帮忙,找了小红。

小红正在黛玉房中看巧姐儿跟黛玉读书,闻声笑看了翠缕一眼,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哪里用得着如此?年下打点礼物时,我找二奶奶吩咐送礼的人一声,有多少话不能送到保龄侯爷和夫人跟前?你们只管等着好消息。”

小红乃是凤姐心腹,人又机变伶俐,早知凤姐心里记着李纨姑嫂和宝钗管家致自己儿子未曾热闹洗三满月,意图通知史鼐夫妇替湘云做主,唯有他们出面才能和金玉良缘平分秋色。

比之宝钗,凤姐觉得宝玉娶湘云为妻对自己一房更好。

凤姐听了小红带来的话,抿嘴一笑,道:“下回见了翠缕,叫她放心。”

贾琏问是何事,等小红说明白了,不觉道:“真真叫我不知道说你们主仆两个什么好。凤哥儿,你真打算通知保龄侯爷?不怕他们怪罪你说破此事?”

凤姐道:“怪罪我什么?我这不是打算向他们赔罪吗?就说我自己没管住嘴,见到云丫头吃宝玉的茶,一时没多想就脱口而出地打趣了,事后才知此举不妥,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唯有用心描补,告知他们早做打算。哼,宝丫头那一干人在我儿子的喜事上不用心,我能叫他们万事如意?再说,史家侯爷夫人只怕乐意得很,云丫头可是接连说了两回亲都被退了的,京城里凡是高门大户里品貌一流的公子就那么几个,谁会自甘下贱地登门求娶?门第低的、或者利欲熏心的,精明如史家侯爷夫人,未必就肯愿意,还得担心将来不测。”

贾琏笑道:“都叫你说尽了,我竟无言以对。”

凤姐嘻嘻一笑,瞧了一眼在榻上翻身的儿子,见小红和奶娘都蹲在榻边守着,方收回目光,道:“若是年下打点礼物送信,未免晚了些,不如现在就使人去?”

贾琏道:“现在去,倒不好,就等年下,不急不缓,也不影响什么。”

凤姐果然等到十月府里打点各处节礼,在京城里的就不必说了,远处的或是遣人送去,或是托人捎带,凤姐暗中吩咐一个婆子跟去,一路风尘不消多记,及至到了史家,前去给史鼐夫人请安时没说,晚间却悄悄地替凤姐赔罪。

史鼐夫人冷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一丝怒色,问道:“这么说,已是人尽皆知了?”

婆子忖度再三,赔笑道:“倒不曾,府里奶奶姑娘们都管得严,不过到底在人前说出了口,各人都觉得宝玉和史大姑娘极相配。”

史鼐夫人暗暗冷笑一声,贾家那些事儿京城里有谁不知道?也就他们自己不知道。早知贾母接了湘云过去必有用意,果然不出所料,从前不好多嘴,是不想上赶着贾家叫人看轻了自己家的姑娘,如今既然是贾家的媳妇说破,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临睡前与史鼐一说,史鼐夫人抹泪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看看老爷是个什么主意。我原先还想着,云丫头一年比一年大了,在京城里说不到好亲事,咱们安定下来了,明年开春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在这里说一门好亲,谁知又出了这些事。”她心疼湘霓,恨不得立时将湘云嫁出去,好给湘霓说亲,之前那一门亲事极好,偏因湘云被退亲就跟着没影儿了。

史鼐听完,沉默半晌,皱眉道:“你想把云丫头许给宝玉?”

史鼐夫人叹道:“若是我愿意,何至于给云丫头连说两回亲?虽说宝玉模样儿得人意,性情温柔和顺,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可是他哪里比得上卫若兰韩奇之流?只是云丫头不争气,两门亲事都没成。如今,云丫头一直住在老姑太太家里,倘或和静孝县主一样住在老太太院里倒好,谁知住进大观园了,那里除了姑娘们,宝玉也在。老爷别怨我没想到这里,我早想到了,原想接云丫头回来的,可是听到云丫头向人抱怨的话,凭我是什么心都冷了。”

说到这里,史鼐夫人心里一阵暗恨,她本来在京城里有极好的名声,都被湘云弄坏了,虽然明理懂事的人家都明白自己的苦楚,但是终究有一些偏听偏信的人家,应酬交际时没少问自己,有的甚至要送针线丫头给自己使唤,失了好大的脸面。

史鼐也知史湘云在贾家跟人抱怨在自己家做活累,弄得自己不得不想法子外调,再留在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笑话自己家道中落,欺侮无父无母的侄女,让她做针线、没钱做东道等。而这个侄女的父亲即自己的兄长如果在世的话,保龄侯府的爵位压根就不是自己的,外人都说自己袭了爵位却不善待侄女。虽然重新升到侯爷全靠自己的本事,外人才不理会这些。

莫说夫人了,就是史鼐自己都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史湘云没良心。

自己家俭省度日,阖府不用针线房,太太姑娘们都是自己带丫鬟婆子做针线,不独她一人,而且多是下人来做,主子们只做些小活计,哪里就到三更半夜不得歇息的地步了?当他不知道湘云私底下给宝玉做的那些精巧活计?原是自己找来的活计,又跟人抱怨说累得慌。

史鼐夫人见丈夫沉思模样便知他想起旧年往事,继续说道:“云丫头这样,想说好亲也不能了,京城里谁家不知谁家?既然老姑太太看重云丫头,就不妨撮合了她和宝玉。一则顺了她的心思,她若没有心思怎会替宝玉做那么些活计?二则她定下来了,下面几个姊妹才好说亲。三则等云丫头早早出门子了,咱们的职责也算尽完了。”

史鼐微微点头,道:“极好,就按夫人说的办罢。”他对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填房夫人十分满意,虽说是继母,却不似旁人那般狠毒,对前妻留下的儿女都很厚道,连湘云这个隔房的侄女都不曾怠慢,大家闺秀该学的一点都没落下。

史鼐夫人踌躇片刻,道:“谁都知道老姑太太家里有一件金玉良缘,听说二表兄的太太和宫里的娘娘都愿意,咱们得想个好办法,否则难成呢。”

史鼐沉吟道:“我倒忘了这件事,我记得云丫头也有一个金麒麟?”

见妻子点头,他眯眼一笑,继续道:“不管怎样,他们又没请媒下聘,没定下来管他们什么金玉良缘。我给二表兄去一封信,你回礼时,也打发两个心腹管事媳妇前去荣国府,跟老姑太太商谈此事,无论如何都得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咱们家可不能出了丑事影响姑娘们。”

史鼐夫人会意,笑道:“好得很,二表兄那里就有劳老爷了。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夫为妻纲,二表兄应了,二表嫂就不得反对。”

夫妻二人压根就没打算和看重宝钗的王夫人商量,而是直接找上了一家之主贾政。

贾政如今就职的地方距离史鼐不远,来回也就七八日工夫,史鼐次日一早便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到贾政手里。

两家离得近,来往却不如何亲密,听说史鼐来信,贾政按下纳闷之心,随手拆开,开头是问候等语,很快就见纸上史鼐龙飞凤舞地写道:“令公子人品俊雅,如宝如玉,堪称乘龙快婿,又与府内长女自幼相伴,居所相对,今以长女许之,不知表兄愿意否?”

贾政吃了一惊,没想到史鼐来信竟是想将史湘云许配给宝玉,吃惊过后,眉头微皱。

虽然贾政不通世故,但是他却知道湘云说亲未成一事,也清楚元春和王夫人都很看重宝钗,好几回拿了宝钗的诗词给自己看,让自己明白宝钗之性情为人,如今史鼐开口,自己该当如何回信?论及根基门第,宝钗到底不如湘云。

贾政左右为难,一面回信给史鼐,一面修书送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