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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白日里和他们吃了一回面酒,极热闹了一番,也见了湘云醉卧等景,傍晚方散,不料掌灯过后晴雯来请,说她们这些丫头凑了钱给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设宴。

莫说黛玉已从书稿上得知夜宴诸事,便是没看过书稿也不会去,因此对晴雯道:“夜深了,太医早嘱咐我不得熬夜,你们自去取乐罢。”一干姊妹叔嫂吃酒划拳,终究不像样子,书稿中自己孤苦伶仃,又无人教导,如今却已定了亲,自当尊重。

晴雯百般央求,道:“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

惜春忽然从帐子里伸出头,问道:“除了林姐姐,你们请了谁?”她在黛玉这里住,没见自己藕香榭的丫鬟过来说宝玉有请。

晴雯笑道:“四姑娘在这里?和林姑娘一起去罢。”

惜春撇撇嘴,道:“没请我,我去作甚?谁稀罕吃那一顿酒果。看你的神色我就知道,肯定没请我和二姐姐。林姐姐不愿意过去,你们就自己顽,林姐姐毕竟定了亲,若是和你们夜里一处顽没个忌讳,夫家知道了,没有一点儿好处。”湘云可就是前车之鉴。

晴雯先是讪讪一笑,随即觉得惜春所言有道理,只得放弃。

惜春缩头躺回帐子内,两手抓着枕畔散乱的青丝,看了帐顶一会,道:“姐姐,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有了哥儿,我发现大嫂子很不痛快呢,连三姐姐和宝姐姐脸上都能瞧出几分来,凡是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想替哥儿要什么,她们一概以太太不在,不敢擅自做主推掉。前儿我嫂子还打趣大嫂子说兰哥儿也有兄弟了,在兰哥儿这一代里,兰哥儿再不是独木难支了。看她的声色,我倒觉得她想说的是一枝独秀,而不是独木难支。”

黛玉好笑道:“这些你都知道?”贾赦一房势微,贾政一房先有贾母之偏,后有元春之尊,贾赦贾琏父子皆无能,早就没有翻身之地了。

贾兰在府里本就比不得宝玉和凤姐,李纨不敢针对宝玉,却曾针对凤姐数次,但因贾兰是这一代中唯一的哥儿,地位亦甚尊崇,如今贾琏得子,打破一枝独秀的场面,贾兰的地位虽不致一落千丈,但定会受些影响,二房长孙无论如何都比不得袭爵长房的嫡长孙。

惜春叹道:“怎能不知?谁都不是瞎子,不知道这些姊妹们将来又当如何。二姐姐不用说了,大太太大老爷再怎么着也没将她准折卖了,唯独三姐姐,不知道能卖个什么价。”

黛玉忍不住道:“你哪里来的想法?什么卖不卖的?”心想在书稿内迎春命运更不好。

不过,黛玉清楚,迎春的悲惨命运未必全怪贾赦。迎春那么大的年纪了,府里名声又不好,贾母和王夫人不闻不问,邢夫人也不认得什么诰命,贾赦给她挑了个夫君,判词中云既是中山狼,那么婚前应是得过贾府的恩典,只是贾赦等没料到他会忘恩负义,作践迎春。

在黛玉思索时,惜春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大姐姐不就卖了个好价钱,十来岁进宫,先是宫女,后是女史,十年后晋封为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府里上下谁不提娘娘?二老爷点了学差,若没有大姐姐的缘故,我才不信呢,多少年了二老爷也就从六品主事升为员外郎。一个大姐姐就有了这样的好处,这还是嫡亲的女儿,他们能不评估三姐姐价值几何?二老爷二太太最可厌,比大老爷大太太还叫人恶心。”

黛玉不觉想起书稿内探春的判词,她的远嫁,若无贾政夫妇的同意,朝廷总不能强迫她这位五品官员的庶女去做公主和亲。确实如元春封妃一般,探春远嫁肯定给荣国府带来了好处,而此好处落在了贾政夫妇身上。

惜春又道:“三姐姐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不过,我原不是这府里的人,那府里行事我愈加不喜,即使如此,这边府里也不敢做了我的主,来瞧我值什么价。”

黛玉道:“你别愁,只要我有一日好,便不会忘了你,总会让你好好的,别尽想着出家不出家的事儿,出家未必清净,离开也不止出家一条路。这些姊妹们,若说好,也就你我了,虽然咱们之前情分平平,但是这二年不是白相处的,亲舅舅家的二姐姐三妹妹哪里比得上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你我不是嫡亲姊妹,胜似嫡亲姊妹。”

惜春展眉笑道:“我心里明白,跟着姐姐,我学了好些东西,这些都是以前上学时因年纪小不曾学到的,能听得懂了却又不上学了。我没爹娘教,两府里更没谁留意过我该如何,姐姐该教的都教我了,我那早没了的娘和修行了的爹以及哥嫂二人,都比不得姐姐对我的用心。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谁对我好,我心里就对谁好。”

听到惜春提及父母,黛玉想起贾敬的死期,若是没记错的话,就在宝玉生日的第二日,书稿内平儿还席之后,她没见过贾敬,亦无情分,只觉得这么一来,惜春三年都不能议亲。

惜春却说得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凭他们乐去,咱们只管睡觉,明儿瞧谁比谁精神。”

黛玉莞尔一笑,不提所忧之事,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又掖了掖被角,道:“睡罢,顽这一天,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我也累了。”

姊妹二人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因平儿早不在府里了,自无还席一事,不料宝琴和宝玉是同一日的生日,昨儿也在怡红院夜宴中,笑嘻嘻得说要还席,请黛玉和惜春过去。

及至到了席间,湘云正叽叽喳喳地跟迎春描述昨晚夜宴抽花签等事,又说宝钗抽了牡丹花签,得的是艳冠群芳,又曰探春抽了杏花签,云得贵婿,又云李纨抽了老梅、袭人抽了桃花、香菱抽了并蒂花、麝月抽了荼蘼花等等。

探春插口道:“云妹妹,你怎么不说自己抽了海棠花?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闻得李纨昨夜也在怡红院夜宴中同乐,惜春心里很看不上,料想宝琴应是跟着李纨一起去的,贾母不在家,宝琴暂住稻香村,自然同进同出。

宝玉叹息一声,道:“可惜林妹妹昨儿不在,若在,不知道能抽到什么花签。”

黛玉却笑道:“不用抽,我知道我能抽到什么签儿。”

众人大奇,忙问是何签,黛玉笑道:“是芙蓉花,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你们若是不信,拿了签筒来看,里头是否有这支签子?”

宝玉听了,忙命人拿来,将签子倒在桌上,和湘云探春等纷纷拿起来看,一根一根地看过,宝琴忽然举起一支签子来,笑道:“果然有芙蓉花签,也跟林姐姐说的一样,题着‘风露清愁’四字,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说完,她走到黛玉跟前,一面将签子塞在她手里,一面好奇地问道:“好姐姐,你怎么知道里头有这支签子,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抽到这一支?”

黛玉拿着花签晃了晃,笑道:“你当我会神机妙算。”她才不会说自己早看了书稿。

众人深为罕异,追问不得,也都撂开了。

不想还席时众人正在顽笑,尤氏并两个姬妾亦在,忽然就见人慌慌张张得过来,说贾敬宾天了,惜春脸上顿时变色。

尤氏等忙着回府,黛玉安慰惜春。

惜春摆摆手,一面叫人回黛玉房里收拾自己的铺盖东西,孝期不打算住在黛玉房中,一面又悄悄地对黛玉道:“姐姐不必安慰我,我打小儿就没见过老爷几日,便是伤心,也是有限。”说完,径自去东府,披麻戴孝。

宁荣二府除了贾琏外,再无爷们当家,凤姐又坐月子不出,尤氏一面做主料理,三日后开丧破孝,一面请了贾琏出来帮衬料理,诸多繁琐,亦不消多记。

倒是尤氏日日不得回家,请了她继母来看家,她继母带了两个小妹一起起居方放心。

别人听见了都不理论,独宝玉去了宁国府一趟,回来便跟黛玉道:“真真是两位绝色,一对尤物。言谈举止,比起姊妹来,各有一番风流婉转。二姐更温柔和顺些,三姐更标致爽利些,我竟形容不出了,原来世间还有此等女子。”

黛玉啐道:“什么人,值得你拿来和我们姊妹比?说出来,没的脏了人的耳朵。你再在我这里说这些,仔细我这就撵你出去。”

看过书稿后,黛玉极厌尤二姐和尤三姐的为人。虽然同情二人被贾珍父子作践的命运,也佩服尤三姐作弄贾珍贾琏等人的举动,但若是她们自己无意,岂会如此?况且,原是那尤二姐嫌贫爱富,不甘清贫方委身于贾珍父子,但凡有些廉耻都不会做出这些事。事后私嫁贾琏,尤二姐也是盼着凤姐死了好进府做正室,只是可怜了书稿中的凤姐,竟成了心狠手辣的恶人。可笑的是,尤三姐死了都不忘托梦给尤二姐,意欲拿鸳鸯剑斩了凤姐。

宝玉一愣,细思话里之意,随即面色飞红,道:“原来妹妹已经知道了。”

黛玉哼了一声,道:“人来人往,那府里做的事儿,哪里瞒得过人?世间所有,都叫他们做尽了。不过是大家心里知道,嘴里不说罢了。”

宝玉辩解道:“我也看不过珍大哥和蓉儿的所作所为,只是觉得尤二姐和尤三姐命苦。她们本是花作容颜雪为肌肤的清净洁白女儿,应有好人怜惜才是,偏生落在了珍大哥和蓉儿的手里,任由作践,世人反说她们的不是。”

黛玉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确实如此,我也深表同情。不过,若是她们自己不愿意,谁还能强逼她们不成?横竖人有一死,面对强权,死了岂不清白?”

宝玉听了,顿时沉默。

等贾珍贾蓉父子赶回来没两日,惜春就吵着回园子,每日白天去宁国府哭灵,晚间回园子住,不肯留在宁国府一刻。黛玉猜测她约莫是发现贾珍父子和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厮混一事了,私下询问,果然不错。

惜春冷笑道:“真真叫人恶心,自己脏得不得了,倒嫌人脏。”

黛玉道:“等出了殡,你就搬回园子,理他们的这些事情作甚?你又管不得,说不得,倒气坏了自己。前儿宝玉来,夸赞她们姊妹生得好,叫我数落了一顿。”

惜春点头道:“我也清楚,若不是大哥哥和蓉儿那对父子,尤二姐和尤三姐不至于此。但想到她们也是有意的,便觉恶心。若是她们遭受强逼,并非出自本意,我唯有同情,不会鄙弃,偏生她们自己贪恋富贵,可见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怪谁。”

黛玉擎着茶杯,一声长叹。

惜春抱怨完,不能久坐,匆匆地又往宁国府去,那边已定了五月初四迎灵柩进城。因有旨意下来,宁国府一时之间宾客如云,宝玉也是常在那里,到底他生得弱,也常回园子歇息。

几日后贾母等人回府,先打发人来报信,次日五鼓时分贾琏亲自迎出城,请贾母等人先行,他在后面跟着,骑马落了贾赦半身,乘着无人在意,悄声道:“凤哥儿四月初八给老爷生了一个孙子,老爷日后便可含饴弄孙了。”

贾赦大喜过望,先前因贾敬之死而起的哀伤顿时被喜悦取代,忙道:“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不早些打发人报信?我心里算着,也的确是该生了,恨不得早些回家。”

贾琏道:“早想打发人告诉老爷,偏生是国丧之期送灵之时,恐老爷得知后面上喜悦过甚,叫人看见说老爷没有送灵的哀戚,便歇了这个打算。前些日子通知珍大哥关于敬老爷之丧,又是白事,也不好意思叫人捎带喜信给老爷。”

贾赦微微颔首,问道:“佛诞的日子好,我这大孙子会挑时间,是个有福的。洗三办得怎么样?满月宴办了不曾?”

贾琏摇头,先是府中无人,后是贾敬之死,再兼李纨等各有私心,哪里办得起来。

贾赦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过了良久,轻哼道:“我知道了,你也别伤心,就算老太太在府里只怕也认可这样的行为。国孝家孝之期,百日宴怕也不好办,无妨,等到我大孙子周岁了,便是有人阻拦,我也得大办。”

贾琏道:“这些都是小事,有一件大事等忙完了敬老爷的丧事,我再跟老爷商量,事关一家生死,万万粗心不得。”

贾赦意欲问明,已至府邸,暂且按下疑惑。

凤姐已经出了月子,养得白里透红,容光焕发,和李纨、宝钗、探春并黛玉迎春迎接进厅,贾母见凤姐体态姿容,便知她已经生了,问明是个哥儿,笑道:“好,好,好,琏儿和凤哥儿后继有人了,回头看赏。”

闻得生在四月初八,邢夫人更是喜悦满怀,埋怨道:“怎么不早些打发人告诉我们?等出了月子才知道。”

凤姐又将贾琏跟贾赦说的话说明。

贾母听了,便点头说他们懂事,略坐了一会,吃了一杯茶,就带着王夫人等去宁国府。

不想贾母年事已高,痛哭了一场,夜间便觉得不好,忙请了太医诊脉下药,足足忙了半夜一日,幸而没有大事,服药调理。但也因此,数日后出殡,贾母病体未愈便不曾去,又留了宝玉在家里侍奉,凤姐不放心儿子,推说月子没做好,有所不适,亦未曾去。

却说贾琏,久闻尤氏姐妹之名,也曾恨过自己无缘得见,这回帮衬宁国府料理事务,便见到了尤二姐和尤三姐,一个温柔和顺,一个风流标致,果然不负尤物盛名。他想到这些年凤姐的操劳,也未因元春封妃就张扬起来,对自己呼喝怒骂,又给自己生了大胖小子,因此,虽为尤氏姊妹美色所触动,但很快就撂开了,径自回家看儿子。

一日,贾珍忽然打发贾蓉来请。

贾敬出殡后,他们父子二人并尤氏都在铁槛寺中守灵,出了百日后,送柩原籍,故此请贾琏去寺里商谈。

贾琏到了寺中,便听贾珍道:“好兄弟,我给你说一桩媒如何?”

贾琏一愣,犹未反应过来,贾蓉在一旁笑道:“我那二姨最是个温柔标致人,性情又和善又大方,早先我父亲就在老娘跟前许诺,给二姨寻个又年青又俏皮又富贵又根基的姨爹,这几年总没遇见,新近一想,说的可不就是二叔?竟是天赐良缘。”

贾珍道:“好兄弟,你瞧如何?若是别人,我再不说的,是你,我才愿意让给你。”

他近来更喜尤三姐的风流标致,于是将尤二姐撂开了,可若是日后再想厮混,便不能将她们许嫁别人,唯有跟了贾琏,乘他不在时才好过去相会。

贾蓉又笑道:“若是二叔怕婶子吃醋,咱们悄悄地置办一所房舍拜了天地,不叫她知道。”

贾琏一听,脸上登时变色,霍然起身,道:“珍大哥,若是别的,我也就应了你,独这件事不行!我虽不通诗书,但看过几本律例,这时候既是国孝,又是家孝,再瞒着凤哥儿偷娶他人,我成什么人了?凤哥儿知道了不得闹个天翻地覆。这些年我总不肯亲近女色,立定主意要改了,和凤哥儿守着一对儿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这件事莫要再提,就当我没听到。”

他虽慕尤氏姊妹的美色,却知道这样的水性女子不堪为妻为妾,如今尤二姐能因张华家贫而意欲退亲,和贾珍父子皆有不妥,将来自己家败,只怕她也会对自己弃若敝屣。再说,若论模样标致,凤姐比之尤二姐毫不逊色,气势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