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打点迎春的嫁妆,无论是命人打首饰,还是命人给家具上漆,颇有指点山河的气概和神采,恍若神妃仙子,令人不敢逼视。便是贾琏,也觉得此时妻子较以往更加鲜活妩媚,奈何惦记着凤姐腹中的胎儿,不敢叫她十分劳累,反倒常劝她歇息。
凤姐笑道:“怕什么?我既不管家又不理事,只给二妹妹料理嫁妆罢了,等我去管家了你再操心不迟。不过,瞧着府里捉襟见肘的窘状,我才不去劳心劳力。”
李纨管家以来颇有精神,不再像槁木死灰一般,但同时也苍老了几分,显然是劳累所致。
贾琏急忙扶着她坐下,不住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小的万分赞同。赶明儿就是夫人管家理事,也是管咱们一房的家,理咱们一房的事,不必去管那上上下下几百人,还落不到一个好字,背地里被人说三道四。”
凤姐斜睨了他一眼,道:“府里一多半儿该是咱们的,二爷就真的舍得不要?若是你我管家理事,多少能捞些好处,至少下人的孝敬都到你我囊中。”
贾琏摇头道:“舍不得,谁舍得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没法子,至少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咱们不可能分家,便是不在了,老爷太太还得守孝三年,三年后才能说分家,你想想,这么些年,按照府里的开销,到那时能剩多少?你自己也说过,府里精穷了,大嫂子管家银钱不凑手,拆了东墙补西墙,没少在老太太跟前哭诉,典当了不少东西。”
凤姐一算计,十分赞同,道:“听二爷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公中是没钱了,只怕越往后越穷,进项远远赶不上支出。可是,老太太二太太的梯己不知道有多少,二太太的梯己我不指望,那是宝玉的,老太太的梯己该有我们大房一半儿呢。”
贾母打算给黛玉做嫁妆的那些,凤姐不觉得可惜,自己还想和黛玉交好呢,黛玉风光大嫁对他们家有数不尽的好处,自己都已命人留意,置办好东西给黛玉添妆。给宝玉娶亲的钱出自贾母的梯己,她也觉得合理,不吃醋,毕竟是宝贝一样养大的嫡孙,但是贾母若想将毕生的梯己东西都留给宝玉,实在是过分之极。
贾琏道:“你以为有了宝玉,老太太舍得把梯己留给老爷和二老爷平分?妄想!只需老太太留下几句遗言,梯己就得按着她老人家的意思办。依我看,府里的东西、老太太手里的梯己,咱们都别想了,用心经营自己手里的产业才是正经。”
虽说按律例来讲,生母的嫁妆和梯己唯有儿女可继承,大户人家分家除祖业外,其他产业都是诸嫡子平分,庶子折半,但前提是长者没有遗言,倘若有遗言在,按遗言分配。
凤姐听了贾琏的解释,柳眉倒竖,道:“这么一来,咱们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贾琏摊了摊手,道:“所以我不叫你替府里费心费力地忙活,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才好,你好好养胎,给巧儿添个弟弟,不管咱们挣多少家业,都是巧儿兄弟的,咱们将来后继有人,巧儿将来有兄弟撑腰,再好好请个先生教导,也凭科举晋身,给你挣个凤冠霞帔!”
凤姐横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风情无限,道:“你怎么不想着给我挣个凤冠霞帔呢?作什么把自己该做的事儿推到儿子头上。”
贾琏笑道:“我是没那份本事,身上这个同知还是捐来的虚职,领几两银子,没当差的实处,况且我也不大精通官场上那些东西。若能安安稳稳地熬到袭爵,你自然就有三品的诰命了,若不能,只好指望儿子了。”
凤姐一惊,问道:“何出此言?难道咱们不能安安稳稳地熬到袭爵?”
贾琏想了想,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别外露,这也是我不指望府里的缘故。我拜了先生为师,先生才悄悄告诉我,别的他不知道,唯独这两府里做了许多违法乱纪之事,我细细一查,回头再看律例,真真是触目惊心。首要之事就是咱们府里因接驾还欠着国库里的银子,大几十万两银子,哪里还得起?其他几个主子哪个手里没几条人命?幸亏咱俩没来得及做这些就收手了。如今上头不闻不问倒好,若是有一日想起来了,削爵是小事,入罪才是大事。”
凤姐脱口问道:“这些事情,你跟老太太说了没有?老爷知道不知道?这可是大事,咱们家如今赫赫扬扬的,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谁能想到有落败的一日?”不觉想起秦可卿临终前的赠言,凤姐面色苍白,如实告诉贾琏。
贾琏低头想了想,道:“蓉儿媳妇倒是个有见识的,想来那时就料定咱家不好了,念着和你的交情,提醒你几句。可惜,咱家不是宗族嫡长一脉,祭田等事都该东府里珍大哥管,咱们说不上什么话。你问我跟老太太和老爷说了没有,你让我怎么说?老太太不得骂我胡言乱语才怪,别说家里上下人等,就是咱们两口子以前不也认为咱家再过个百儿八十年都不会败落?况且老太太偏心,冷眼看着我这个长孙行管家之事,我提醒她作什么?至于老爷,我如今看着老爷,上回我因石呆子的扇子说两句老爷就打了我一顿,叫我怎么说?说了老爷只认为我危言耸听。倒不如咱们两口子好好经营,想个退步抽身之计,别人我管不得,横竖太太是没罪的,迎春出嫁,琮儿年幼,老爷除了好色好古玩,也没做过别的伤天害理之事。”
凤姐忧心忡忡地道:“怕就怕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不也是先生教你的话?我一直都记着,所以虽然府里各有各的打算,哪怕咱们没法子管家理事,我也不想让咱们府里败落。何况,咱们老爷是一家之主,欠银那件事儿无论如何都落在老爷头上,反倒是二老爷无辜得很,平常住在荣禧堂,出事就是老爷,二太太从前做的那些事早收了尾,也必能叫人发现继而入罪。”
贾琏听了这番话,脸上颜色大变,甚至有几分惊恐。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问对方道:“那该如何是好?”
凤姐着急地道:“我觉得咱们府里已经是无力回天了,退步抽身之路不好安排,至于多置祭田,其他人我管他们死活作甚?然而,一家老小获罪,只怕名下财物不保,有了退路又如何?咱们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难不成当真得多弄几亩祭田,叫他们回乡种地?”
贾琏苦笑道:“你问我,我也没法子。而且,就算多置办了祭田,管着祭田的终究是族长一脉,仁厚些倒好,若不仁厚,收成都归自己一房也未可知。”
凤姐低头想了想,道:“去问先生,先生见多识广,或许能有解决之道。”
贾琏先前没想到欠银这件事得落在贾赦头上,经凤姐提醒,他急急忙忙地出了后门,径自去小花枝巷子里找李明。
李明听完,道:“我以为你再过些时候才能想到这些,既想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没办法解决,除非府上愿意还上那笔欠银,令尊减轻些罪名。按当今圣上的手段,只要你们夫妇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将来十有八、九不会丢了性命,顶多贬为庶民,自然不会殃及儿女。但是,若想保住你们夫妇的家产,未必容易,令尊尚在,你们的东西就是令尊的,父子乃一体。凡亏空之家一旦获罪,几乎都是先抄家填补,而后再看罪过轻重,像府上的寡妇奶奶便有可能因守节之故,得到朝廷发放的梯己财物,别人就不能了。”
贾琏一脸冷汗,颤声道:“先生,当真没有办法?”
李明轻叹道:“依我看来,府上确已无力回天,根基已坏,哪怕是令尊突然醒悟,也挽回不了大厦将倾的颓势。令尊虽未有人命在身,但府上历年来做过不少事,或是包揽诉讼,或是轻易给人谋得职缺,朝廷官员竟像是你们家的,皆由你们家左右。就像石呆子这件事,哪怕令尊没有亲自动手,但因令尊强买,贾雨村方顺势而为,少不得也会祸及令尊。这些到时候都是罪名,旁支下人做的事儿也会算到你们头上,乃为治家不严之过。”
其实李明本不想收贾琏为徒,但贾琏总算有几分良心,石呆子被打一顿,濒死之际,他悄悄拿了银子请医延药,救了石呆子一命,所以李明才收下贾琏。
贾琏道:“先生好歹给我出个主意。”知将来不好却无计可施,他形容不出心中的焦灼。
李明沉吟片刻,道:“明知无计挽回,你们毕竟没有违法乱纪,所担心的无非就是财物了,你们怕到时候败落之后,财物被朝廷收走,你们就一无所有了。”见贾琏点头,他淡淡地道:“唯有一条计策可行,那便是寻一个信得过的人,慢慢将大半财物转到他那里。”
贾琏苦笑一声,道:“财帛动人心,谁又能信得过?”林如海重病之际,自己南下时不也打算好了如何处理林家家业?这还是至亲呢。
回来跟凤姐一说,凤姐亦觉得愁闷非常。
贾琏长吁短叹,道:“咱们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向来是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到时候若出事,未必只有咱们一家,所以不能托付给他们。”尤其是岳家,个个都跟凤姐似的极爱财,王仁更加信不过,拿了钱翻脸也未可知。
凤姐赞同道:“不错,也不能托付给二妹妹,虽说近来她改了好些,但到底性子软,又是庶子媳妇,在保宁侯府未必做得了主。”最怕的就是财物有去无回。
贾琏十分明白,不能指望迎春。
凤姐仰起头想了想,道:“二爷看林妹妹如何?”
贾琏一怔,犹未开口,凤姐便道:“不管咱们家如何,将来必定不会影响林妹妹,姑父余荫尚在,她自己又有封号,谁拿咱们家的事情找她的晦气?她女婿又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不缺咱们这几万两银子的东西。放在他们手里,咱们家不败落倒好,若是败落了,他们定会将财物归还,咱们靠这些钱安稳度日,不必他们伸手相助,也算减轻了他们的负担,另外又能留下个好名声。到那时,总不能说那钱是咱们悄悄寄托给他们的,只能对外说是他们给的。”
贾琏垂头沉思,觉得有理,面上却带着几分踌躇之色,道:“林妹妹住在府里这么些年,咱们可没额外照应过她,还白得了林姑父的一万两银子,她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凤姐断然道:“林妹妹是绝顶聪明之人,咱们实话实说,林妹妹岂有不应之理?到底在咱们家长到如今这么大。等林妹妹出阁,咱们除了给林妹妹添妆外,拿一万两银子出来给林妹妹做压箱钱,就当是把林姑父给的银子留给林妹妹了。”
贾琏问道:“你舍得那一万两银子?”那可是一万两银子,自己都觉得不舍。
凤姐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何况那钱本来就是林姑父给的。再说,用这银子置办的产业,二三年的进项也有几千两了,没这银子,哪来几千两进项?林姑父对咱们家有着天大的恩德,若不是他老人家点醒二爷,二爷如今还做梦呢!善待林妹妹一些又何妨?若是真得了林妹妹的同意,就将你我名下的一些庄田铺子放在林妹妹名下做嫁妆带出门,旁人就不会怀疑什么了。林妹妹自己的嫁妆,将来如何花销都是她的事儿,旁人管不着。”
贾琏难免有些忐忑,道:“若是林妹妹将来不给咱们呢?又当如何?”
凤姐嘲笑道:“到底是二爷,不知林妹妹为人,若说府里上下谁最光风霁月,除了林妹妹便无第二人,她图你这些东西做什么?她本就不太看重这些、再说,将来不给咱们,咱们家落败了无处可去,她依旧得想法子安置咱们,不然外人就会说她忘恩负义。后面这句话就当我没说,林妹妹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话才来安置我们,只会依从本心而为之,不会坐视不管。”
贾琏细细想了良久,拍案道:“行,就听你的,横竖别人都信不过,林妹妹比那些人强些,咱们赌一把,这就去求林妹妹,早些得到她的同意,咱们回来好整顿家业。”
凤姐称是,夫妻二人换了衣裳,匆匆去黛玉房中,请她遣散房中伺候的仆从。
黛玉依言为之,听完二人的来意,不禁长叹一声,何须他们夫妇说明?自己早知府中是无力回天,不然早就提醒贾母等人了,所以才会拿宝玉私藏的梯己给他置办房舍地亩。
贾琏和凤姐都没说给黛玉添妆的事情,只说林如海在自己这里寄存了一万两银子,等黛玉出阁时给她做压箱钱,他们听到黛玉的叹息之声,不知黛玉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忙都殷切地望着黛玉,恨不得黛玉立时回复。
不料黛玉却默然不语,犹在叹息。
凤姐焦急地道:“林妹妹,好歹回我们一句话,到底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
黛玉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哥哥嫂子既有此远虑,我怎会拒绝?横竖那些家业都放在我名下,哥哥嫂子都不怕我侵吞了去,我怕什么?”
凤姐心神一松,笑道:“旁人做得出这些事,独妹妹不会,我们何必担忧。”
黛玉微笑道:“你们说这些话,直叫我汗颜,我哪里有这样高洁了?先与你们说明,这些东西在我手里,我只给你们保管十年,该怎么料理得你们自己费心思,账目也由你们自己查看,我不插手。将来府里出事了我还给你们,不出事了我依然给你们,唯盼是后者,别是前者。”她很赞赏贾琏和凤姐的忧虑,自然乐意帮忙。
贾琏和凤姐齐声道:“就听妹妹的,如今先慢慢收拾,等妹妹出阁了一并放在妹妹名下,对外头就说府里花了妹妹五万两银子,我们夫妻不忍心,遂将名下那些产业赠与妹妹做嫁妆,至于别的金银珠宝等财物就不叫外人知道了。”
黛玉莞尔道:“你们倒是好算计,如此便不会让人怀疑你们的用心了。”悄然转移容易露出痕迹,唯有给自己做嫁妆,没人能挑出不是。
凤姐笑嘻嘻地道:“为了孩子,也为了将来不流落街头,只好用心算计。”
黛玉瞅了他们一眼,忽然一笑,在灯光下如同姣花软玉,贾琏和凤姐如此恩爱,而且一起来请自己帮忙,应该不会出现“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情景了罢?如此甚好,她本就不忍凤姐这样精明果断的女子遭遇那样的命运。
想到此处,黛玉道:“哥哥嫂子果然改过了好些,若是从前,再想不到这些,巧哥儿和他兄弟有福,将来必定不会吃苦受罪。”有自己在,绝不允许巧姐儿堕落风尘,而且贾琏凤姐改过,凤姐不会小产,儿子也会平安出生。
凤姐喜道:“那就多承妹妹吉言了。”
黛玉忽然又问贾琏道:“难道府上就没想过还上那笔欠银?多少能减轻些罪过,国库空虚,极缺钱,还上欠银,必定得到当今圣人赏识。”
贾琏叹道:“还不上。妹妹有所不知,公中是一点银钱都没有了,库房里那些东西全部折变了,能得二十万两银子就很不错了,而且那些东西一时半会也难折变,唯有典当,得的银子更少,府上欠银却高达近百万两!倾家荡产都还不起。”
黛玉登时了然,也是无奈。
达到目的,见黛玉没有话说了,夫妇二人再三拜谢后方携手离去,开始悄悄安排。
转眼,就到了黛玉小定的日子,李纨是寡妇,不管怎样都不能叫她料理这件事,凤姐身健胎稳,问过太医后,于是禀明贾母和王夫人,接管此事,十分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