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腊月初六,妙真和卫若兰费了一番心思,请了京城中名声最好人品最佳且最有本事的郑官媒,携带对雁诸礼登上荣国府,陈于厅中。
因有圣旨为凭,此事早已定下,只等礼数。
瞧着活蹦乱跳的两只大雁、灿如云霞的八匹绸缎、珠光宝气的八套首饰和十品果盒、羊酒等物,几乎堆满了大厅,再听郑官媒一口一个夸赞,把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贾母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与绸缎媲美,然口中却假意推辞。
郑官媒是这一行的尖儿,对此再明白不过,凡女家有人来提亲,哪怕心中十分中意,也得在言语间推辞两三遭,故而郑官媒又忙好言好语,再求亲。
这一回,贾母倒是没推辞,矜持片刻便应了。
彼时黛玉无需出面,只躲在房中,偏有宝钗一干人等不肯放过,皆聚于外间,围着圆桌从八宝盒里拈果子吃,一面吃,一面向黛玉贺喜。除了惜春年纪小,不大知事,其余人等心里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独湘云低头吃果子,一言不发。
黛玉握着脸,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早晚有我笑话你们的一天。”
惜春正在逗鹦鹉,正是铁网山做了红媒的那几只鹦鹉,因寒冬腊月,外头冰天雪地,早早地投奔了黛玉,在屋内十分享受,惜春极爱来顽,笑道:“早晚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叫林姐姐等不到那一天,倒是二姐姐三姐姐她们,明儿林姐姐好生笑话一番。”
闻听此言,迎春沉声道:“胡说,你小小年纪,哪里就来了这些念头。”她和探春、惜春打小儿住一屋,也是一起上学读书,情分远非别人可比,平素也颇照应这个小妹妹。
惜春笑道:“我哪里胡说了,求个清净洁白罢了。”
黛玉不似迎春那般驳斥,而是微笑道:“四妹妹,你年纪小,除了五月里跟着外祖母去玉虚观打平安醮,就没出过门,你可知道外头那些子尼姑庵都做什么营生?说了没的污了你的耳朵,不过,你知道了就不再想着做尼姑了。”
惜春一怔,不解地道:“能有什么营生?不过就是念佛诵经化缘做法事,水月庵不都常做这些事?再不然就是到各个大户人家求香例银子。”
宝钗插口道:“到底是四丫头,一点都不明白。”
惜春听了,不满地道:“我不明白,宝姐姐就明白了不成?不过,你明白也用不着在我跟前炫耀自己的见闻广博,我不爱听。”说着,不顾探春等人皱眉欲言,径自去了黛玉的书房,赏玩黛玉近来的书画之作。
探春笑向宝钗道:“姐姐别管四妹妹,她就是这么个古怪癖性。从前上学的时候,我和二姐姐年纪大些,倒学了不少东西,偏她年纪小,只顾着顽,没记住什么东西。”
黛玉蹙眉道:“既知四妹妹年幼无知,便该好生教她,而非一味说她古怪。”
自那梦境醒来,黛玉无时无刻不在想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红楼梦曲,果然无一不是薄命的佳人,亏得如今已经有了变化,虽然不知是否依旧薄命。因此,她本就因画和惜春情分较好,看了属于惜春的判词和那支《虚花悟》,心中更觉怜惜。
如何不怜惜?细想三春自幼一同上学,惜春年纪最小,比迎春小了四五岁,同一个先生教导,她哪里能学到什么要紧东西?不上学后跟着李纨,就是自己初次进府之后,也只是读几本书做几回针线,其他东西李纨一概不曾教过,惜春仍然比不得迎春和探春,上面又无父母悉心照料,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们也没有用过心,难怪性情冷漠和别人不同。
如今,迎春有嫡母长嫂照料,探春又得了王夫人的青睐,虽然未必尽如人意,但与之相比,惜春依旧和先前一般无二,又单住在暖香坞,更无人教她了。
探春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见贾母命人将绸缎首饰果品等送来。
大约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礼数,姊妹们都觉得稀罕,连惜春都从书房里跑出来了,怂恿黛玉打开,果盒还罢了,绸缎也无甚稀奇,都是贡品,独一套镶嵌着红绿两色宝石的头面引起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
惜春率先道:“林姐姐,你来瞧瞧,头面上头的宝石和你镯子上的宝石是不是极相似?”
众人看向黛玉腕间。
世人讲究冬天宜金不宜玉,只见黛玉腕上戴着累丝嵌宝双金钏,金子并无出奇之处,工艺哪怕出自皇宫也十分平常,唯独上头镶嵌的宝石举世罕见,左右两边三块宝石簇拥着中间一块大宝石,花样颇为古朴雅致。
博学广闻如宝钗,亦未曾见过这种红蓝两色并于一块的宝石,连贾母都没见过,当时黛玉从宫里出来戴着这对金钏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较之嵌宝双金钏,眼前头面上的红绿宝石更加鲜亮璀璨,纯净明丽。
黛玉两颊微红,亲手合上首饰盒,若无其事地道:“我那镯子是娘娘给的,许是新得的稀奇宝石也未可知。”其实她知道卫若兰费尽了工夫才寻到这样的鸳鸯宝石,做成首饰用在提亲上头,不知又费了多少工夫。
皇后给她的双金钏,以及镶嵌着同样宝石的两根簪子、两个戒指,少时原不能得,是长泰帝特特下旨,命无数个工匠同时赶工,方做了出来。
宝钗问道:“这是什么宝石?明儿也叫我哥哥费心找一找。”
惜春嘴角一撇,道:“宝姐姐当这是寻常的宝石不成?这叫鸳鸯宝石,听刘嬷嬷说,一万块宝石里头都找不见一块,连宫里都没有,还是皇后娘娘问别人要的,赏玩过后做了首饰送给林姐姐,真真是独一无二的。”
宝钗笑道:“原来是这样,可见我们是没福气遇到了。”
说着,又推黛玉打趣道:“真真是好心思,卫家用鸳鸯宝石做首饰送来,不但彰显了富贵,而且暗合了鸳鸯两个字,可谓是新鲜奇趣之文。”
探春等人齐声道是。
可巧宝玉送走客人,过来听见了,笑道:“卫若兰用心的地方多着呢,只这么一件首饰就叫宝姐姐觉得新鲜了?那宝石我原不认得,前儿见卫若兰勒了一个抹额才算头一回见,上头就镶嵌着一块这样的宝石,瞧着倒像和首饰上头的出自同一块宝石。”
宝玉心下又喜又叹,所喜者卫若兰确是良人,所叹者自恃对黛玉用心,不曾想卫若兰比自己更加用心,处处周到,色、色妥帖,又满含深情厚意。
黛玉怕别人就此笑话,不等她们开口,问道:“你不在外头待客,进来作什么?”
宝玉忙笑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就过来瞧瞧。再者告诉妹妹一句,老太太已经应了卫家的请求,定了腊月十八的日子问名。”
黛玉一呆,宝钗已问道:“怎么这样急?”
宝玉却笑道:“林妹妹这样好,卫家自然心急。”
说完,众人忍不住都问他,道:“到底卫公子是个什么模样儿?人人都称道。我们问林妹妹,毕竟她在老太太房里见着了,不想,她一句都不肯说。”
宝玉想了一想,道:“和你们不相干,问这些作什么?卫若兰好不好,林妹妹一人知道就行了。上个月诸事纷扰,咱们空了几社,偏生今儿又是妹妹的好日子,你们瞧改作初八起社如何?我已经攒了一肚子的诗词,就等着你们。”
惜春伸手画脸,道:“二哥哥,每一回你都压尾,哪里来这么些兴致?你攒的那些诗词,未必用得着不说,且就算用得着了,你仍旧难以夺魁。”
宝玉笑道:“我就知道四妹妹你笑话我,女儿原比我这等须眉浊物聪明,我是甘拜下风。”
宝钗不禁莞尔,道:“宝兄弟,你也该多读几本书了,免得每一回都输得灰头土脸,亏得上个月不曾起社,若起,不知道又罚你作什么。”
宝玉假装没听见,也不理她,问惜春道:“老太太叫你画的画儿,画得了没有?昨儿我还听老太太提起,说我和琴妹妹在栊翠庵的景儿,比仇十洲的画还好看,可惜我就是画中人,不曾见到是何等赏心悦目,就等着你的画儿出来好欣赏欣赏。”
惜春摇头道:“冬日天冷,不说手打颤,就是那颜料也十分滞涩,等天暖了再来问我。”
宝玉不忍逼迫姊妹,听了忙点头道:“理当如此,妹妹可别冻着了。若是你那屋里不够暖和,打发去和袭人说一声,我那里银霜炭多得很,给妹妹送些。”
别的话犹可,唯独这话惜春听不得,不说欢喜,反而冷笑,道:“我哪敢要你的东西呢?你那屋里别说少了一块炭,就是少一根线头,你屋里的人都记着,三言两语地传将出去,只怕人人都以为我对府里分的炭不满,所以才去问你要。”
宝玉虽然不通世故,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只好道:“哪里就到这样的地步了?我是说我做哥哥的火力壮,用不完那么许多炭,特特送妹妹一些。”
宝钗解围道:“在我跟前说什么好哥哥好妹妹?快停了这话,仔细老太太听见。”
惜春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凤姐如今不管家,荣国府诸般事务一概都是李纨料理,按照常理,她是寡妇奶奶,不该管家才是,偏生凤姐一味调理身子意欲生个儿子,逢事便推脱,因此面对府里捉襟见肘的窘境,李纨十分为难,唯有将就着俭省。因此,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宝玉宝钗和黛玉外,各房的银霜炭数量都大大减少,只供主子一个人用,丫鬟们都用中下等炭。
惜春住在藕香榭,四周水气重,又为了平时练习丹青,耗费的更多些,她也懒得打发人去宁国府要,因此近来常住黛玉房里。
宝玉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和姊妹们说说笑笑,直到贾母那里传饭才过去。
饭毕吃茶又闲话一回,听说外头下了雪珠儿,贾母担忧风雪大不好走,忙将他们姊妹都赶进园子里去,宝钗、宝玉和湘云、迎春、探春进了园子,各自回房。
宝玉回到怡红院,也不接晴雯递来的茶,直接吩咐袭人打发婆子给惜春送两篓子上等银霜炭,袭人听了,十分踌躇,开口道:“今年年景不好,各处都没有节余,大奶奶先前吩咐俭省着用,咱们房里这些只够咱们自己用的。”
宝玉瞪眼道:“不够就找大嫂子要去,短了哪里也短不了我这里,说这些作甚?四妹妹年纪小,藕香榭四周是水,冻着她可怎么好?”
袭人无奈,只得依从,道:“今儿天晚了,瞧不清路,明儿再送去罢。”
晴雯拿着簪子挑了挑烛花,一阵冷笑。
翠缕忽然进来,道:“宝二爷,在说什么呢?趁着天还没晚,快去我们那里劝劝我们姑娘罢。今儿遇到什么事情了,我们姑娘闷闷不乐的,袭人姐姐也去,我们姑娘和你最好了,我服侍姑娘这么些年都不如你。”
宝玉和袭人听了,忙忙出门。
剩下晴雯把簪子插在头上,在翠缕身上摸了一把,道:“可怜见的,大冷的天也不穿件厚衣裳就出来,瞧我们房里那位主儿,大毛小毛的衣裳穿了一身,箱子里都塞不满。前儿老太太赏了我一件灰鼠袄子,我嫌素,你拿去穿,免得回去再吃风吃雪。依我说,就是你们姑娘自己脸上心里过不去,这有什么?值得叫宝玉过去?”
翠缕一面披袄,一面站在熏笼边烤手,道:“素日都说你牙尖嘴利,果然不错。我也是拿我们姑娘没法子了,劝了几次都不中用,只好来劳烦宝二爷。”
麝月在灯下做针线,闻言一笑,并不作声。
晴雯撇了一下嘴,笑问翠缕道:“今儿卫家来提亲,真有一副鸳鸯宝石做的头面?可惜我竟不在跟前,不然该去瞧瞧稀罕。”
翠缕忙道:“快别提什么鸳鸯麒麟了,你若想见,去找林姑娘。”就是因为这些事,湘云才觉得不好看,怕别人笑话自己,笑话她比不得林黛玉,卫家不同意史家这门亲事,偏巴巴儿地去求娶林黛玉,又这样费尽心机地送世所罕有的鸳鸯宝石。
晴雯听了,以手封口。
不提宝玉和袭人如何劝解湘云,且说黛玉卧室内惜春亦谈及此事,道:“今儿我见云姐姐不大高兴呢,姐姐可留意到了?”
黛玉给她掖了掖被角,自己密密地裹着红绫被,道:“这倒不曾留心。”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湘云,也知湘云心里的想法,只是别的事情都可退让,也可好生劝解湘云,唯独此事不成。况且,卫史议亲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日却是卫若兰之意,卫史两家不成,湘云也不该迁怒于人,不管这人是自己,还是卫若兰。因此,对于湘云的声色,黛玉假装没看到,也怕露出痕迹,湘云更觉得颜面大失。
话题一转,黛玉详述外面尼姑庵的腌臜,道:“好妹妹,是你我才说,而且你只比我小一岁,也大了,该知道这些,别以为出了这府进了空门就能得清净了。”
惜春不禁怔怔出神,道:“这么说,智能儿也做那些事?”
黛玉想了想,道:“详细我不知道,只是知道尼姑庵里有那么些勾当,因此我两次出府给我父母做法事,都特特找苦修之地,而不是那些香火丰盛的寺庙庵堂。实话说罢,就是大寺庙里的和尚,也不是这等勾当。”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独卧二字几乎道尽了惜春出家之后的种种,她必然是没有得到自己想得的清净,又不甘随波逐流,唯有独卧,受人冷眼。
惜春道:“姐姐,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次日早起,去贾母房中请安。
姊妹二人就住在贾母院里,自比其他姊妹来得早,王夫人和凤姐李纨等犹未到,邢夫人却在屋里,正跟贾母道:“迎春比大姑娘年长三岁,过了年就是十六了,再没动静,只怕就让人笑话了。因此,我叫琏儿媳妇托她娘留心,挑了一门极妥当的亲事,人家也愿意。亲家公新近升了九省都检点,只怕阖家离京,因此想趁着亲家母在京的这几日料理。”
贾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宝钗来,笑道:“极是,难为你拿起嫡母的心思气度来,瞧中了谁家?说将出来我听听,许是老世交也未可知。”
邢夫人心中一宽,脸上多了三分笑意,道:“回老太太,就是咱们的老世交,乃是保宁侯的庶子,今年十七岁,生性老实敦厚,也读书识字,模样儿也是相当齐整。保宁侯夫人不想找个爱调三窝四的媳妇,就看上了迎春。”
贾母道:“我恍惚记得凤丫头的妹子许给了保宁侯之子?”
邢夫人忙道:“正是,琏儿媳妇的妹子许的是保宁侯嫡幼子,只过了文定,婚期早着呢,还得二三年罢。保宁侯只三个儿子,长子幼子是保宁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下剩一个虽是姨娘养的,因自幼姨娘早丧,在保宁侯夫人跟前长大,将来也能分些家业。因此,别说保宁侯夫人了,就是亲家母也十分用心,免得挑个不好的,妯娌之间生嫌隙。”